“噗”的一声，火焰点燃了香薰蜡烛的烛芯，丝丝烟雾蒸腾而上。寂静的室内，唯有机械钟秒针的滴答声。这座保养得宜的古董钟下半部分是一幅小而精巧的雨景，微缩的雨花画出涟漪的形状，拨出令人沉静的频率。
蓝舒被安放在一个松软的枕头上，软毛刷将冰凉的凝胶缓慢涂抹在面颊上。林溯温热的手指轮次按摩过她的脸颊，似乎她的面骨是一台古老的钢琴，而林溯是一位细腻的调律师，酥麻感犹如音符渗入她的骨髓。
美容纱布覆盖在眼睛、嘴唇上，包裹住整个脸部，刷上保湿露。石膏色的软膜被均匀的敷在脸上，与包裹着头发的毛巾同色，近乎融为一体。
蓝舒无法视物，也无法说话，只能依靠听觉去感受存在。这让她想起在押运星舰里的日子，小小的玻璃箱上罩着黑布，她被关押在星舰戒备最为森严的囚室里，仿佛已经被宇宙遗弃，连沉眠也是奢侈。
从蓝舒身首分离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进过一次梦乡。
林溯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她终于想办法安顿好了皇女殿下，现在是时候该开店营业了，否则难免惹人怀疑。
橱窗的帘子被拉开，整个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林溯整理货柜，调整电子价签，等待第一个上门的客人。
街道的尽头，军靴叩地的响声由远及近，沿街挨家挨户盘问搜查。督卫队队长楚辰带着两个卫兵来到了从易百货店门前。
林溯正在用刷子清扫怀里的一个石膏像，听见声响，她迎上去笑道：“真是稀客啊，楚队长，有什么需要吗？”
楚辰并不接话，他的眼神扫过角落的货架，那里随意堆放着一些军用小型警备机器人。他身后的一个卫兵亮出搜查令，搜查令的签名处，古梦青的名字银光闪闪。卫兵震声道：“督卫队执行公务，请配合。”
“搜查令？真是闻所未闻。”林溯惊讶，“什么时候你们也需要这玩意儿了。”
“如今代理督星是古梦青女士，她更喜欢按规章办事。”楚辰接过话茬，“我们也是看上头脸色，就耽误店长一些时间了。”
“哪里耽误了，我这店本来就没什么生意，或许明天就倒闭了也说不定。”林溯将楚辰请到一旁待客区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卫兵则是分头搜查店内的货架。
林溯为他倒了一杯茶，楚辰没有接。林溯一顿，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端着自己那杯对面落座，余光能瞥见卫兵在货架间走动的身影。
卫兵的军靴敲击着她店里那米白的瓷砖，将长街砖缝的泥土和青苔带进来，清洁机器人的启动灯亮了，蠢蠢欲动地想要出来清理那些污渍。
就在卫兵开始拨弄货架上的东西时，楚辰开口了：“说一下你昨天晚上的行程吧，林老板。”
“我在看店。”林溯一脸放松地将自己窝进沙发里，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蒸汽，似乎对那些摸来碰去的小动静毫不在意，“一晚上都在店里，有监控可以为我作证。”
“有客人可以为你作证吗？”
“我想想……”林溯作思考状，“对街宠物店的江老板来我这里订购了一批鸟类用的笼子，云栖公寓的季小姐买了一个玻璃花瓶，有三个不认识的新客人来问路，买了两盒薄荷糖。再晚一些老宋送货来，我收拾好之后就关店了。”
“时间请说的详细一些。”楚辰说。
“江老板和季小姐是前后脚进来的，大概是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吧。那三个新客人大概是九点十五，老宋是十点钟的时候到的，他平时都是这个时间点送货来。”
“你说新客人来问路，他们是要去哪？”
林溯抬起手指，指着楚辰，楚辰刚一皱眉，就意识到林溯指的方向是蝴蝶广场。只听林溯说：“找我问蝴蝶广场的事情呢，问得很详细，比如端月皇女的展览时间呀，有多少条街和蝴蝶广场相通呀，街上有没有特产店什么的。”
虽然浮丘星偏僻又落后，但偶尔有游客来访也不是稀奇事。听说督星在城市下方的监狱星开发了一个黑暗观光的项目，还在公共星域网里打过广告，吸引一些闲着无聊，想要寻求刺激的人来旅游。
而且，最近蝴蝶广场上来了个特别的展示品，那些没能赶上前几个星球的展览的人可能会为了赶上这最后一次展览而赶到这里……林溯抿了口茶，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
两个卫兵在那些摆放得既奇怪又错乱的货架中又一次相遇，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些惊疑不定的神色。这些货架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却又给人一模一样的即视感，每当他们沿着应当是出口的地方走去，就会发现有个似曾相识的货架挡在面前。
他们也不敢出声报告队长，在一个普通的百货店里迷路了，这种事情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楚辰似乎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站起身，往货架里走，林溯跟在他身后。楚辰看似随意地走着，经过两三排货架，转角发现自己的两个下属正像两只迷茫的小狗一样挤在一个货架旁。
他闭了闭眼，把嘴边的“废物”两个字费力地咽下去，只当作没看到他俩，继续往里面走。
这间百货店在街上看起来很不起眼，招牌已经很陈旧了，“从易”两个字各缺了一半，看起来就像“人勿”。原本面积很宽裕的店，却因为店主乱摆货架而显得窄小，连灯光都不知道该怎么落下似的，走动时忽明忽暗地攻击客人的眼睛。
楚辰估计着差不多该走到店面深处了，他的视线扫过摆满一整个货架的石膏像。那些石膏像长得奇形怪状的，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有的没有鼻子，有的甚至没有五官，像被融化了一样。
楚辰拿起一个石膏头，前后看了看。林溯说：“这是一个朋友寄存在我这里的。”
“看来你的朋友是个先锋艺术家。”楚辰没看出什么端倪，把石膏头放了回去。
要搜查的地方还有很多，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在他们将二楼也搜查过一遍后，林溯将楚辰他们送到门口。分别前，林溯像是没按耐住好奇心一般问楚辰：“发生了什么事吗？竟然劳动楚队长亲自调查。”
楚辰只说：“请关注后续古梦青女士发布的官方声明。”
正如楚辰所说，已经很久没有播报的政府新闻台重新开播了。主播像是今天刚上任的，稚嫩的脸和笔挺的正装极不相称，声音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昨天晚上临时学的：“……我们的督星古越先生不幸逝世，根据边星临时管理条例第十一条，古梦青女士将会代理督星职务。现已签署逮捕令，将嫌疑人的马某某等人拘留。”
水池边，林溯小心翼翼地揭开蓝舒脸上已经变干的软膜，用柔软的面巾擦干净残留物。
脸上的东西一被拿走，蓝舒就大睁着双眼，紧紧地盯着林溯。林溯试图用手把她的眼皮合上，但蓝舒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肯。林溯明白了，这是在表达不满。
被一颗倒着的头盯着实在是压力很大，林溯把她的头正着摆过来，然后立刻后悔了。正着看，不满的神色更明显了，林溯把她包起的头发放下来，又用梳子梳理了一下。
主播还在播报新闻：“代理督星明日会在本台直播就职演说，请市民们关注。”
没有提到蓝舒失窃的事情。
蓝舒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自己失窃的事情有没有在新闻中提起，林溯受不了她的视线，把她又摆回了抱枕堆起来的“宝座”里。
林溯拉来一张带着滚轮的凳子，坐在蓝舒面前，凳子高度恰好让两人得以平视。
“你知道有人在秘密收购风氏族人的尸骨吗？”林溯缓缓吐出了惊人的消息。
“风”是帝国皇室的姓氏，收集皇室成员的尸骨照常理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按照皇室的葬仪，风氏族人的遗体在火化后会被一艘运输机送入黑洞。按照传说，这么做可以使他们的灵魂回归在宇宙边缘沉睡的玄兽体内。
因此，即便是花费难以想象的大价钱，也不可能得到现在已经数量过于稀少的皇室成员的尸骨。除非，对还活着的人下手。
皇室现在就只有三个嫡系成员，皇帝，扶黎皇女，以及身首分离的端月皇女——也就是蓝舒。
“所以你本来是想将我的尸骨卖个好价，现在不是很顺利么？”蓝舒想起自己不知所失踪的身体。她的身体现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
林溯表情苦闷地挠挠头，她头顶的发丝有一束翘了起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店不买卖活物，所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才接的单。”
“哈哈哈哈哈。”蓝舒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个无视帝国法律的走私贩子，竟然也有自己的原则。蓝舒以前见过这一类人，通常情况下，他们的心里生存大于一切，只要有利可图，无论是多么肮脏血腥的生意都可以做，只是倒卖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头颅而已，算得上什么呢？
“我真的不能倒卖活物，”林溯又强调了一遍，才说出正题，“所以你现在自由了。”
哦，我自由了。蓝舒讽刺地在心里模仿林溯的语气。
但面上，她只是垂下眼帘，盯着沙发套上的暗纹：“我现在无处可去。”
没人比林溯更清楚她的处境，她安慰似的摸摸蓝舒的头：“那你就暂时先留在我这里吧，无所谓的。等过一段时间，你可以秘密联系你的部下把你接走。”
部下……蓝舒的脑海中浮现她所付出信任的部下的脸，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她还记得自己被下狱时，那些人冰冷的眼神。
如同深埋在炉灰之下的火星，深藏的愤怒在反叛时化成一种近乎疯狂的烈焰，火光中，燃烧的影子恣意舞蹈。
“都已经背叛了，我一无所有。”蓝舒冷漠地说。
“可怜的皇女殿下，别伤心，至少你还有一颗漂亮的头。”林溯将她一把抱在怀里，蓝舒愤怒地张嘴就咬。
突然店门处传来一声巨响，来人的声音像被沙子烫过一般嘶哑，感觉每说一个字都在破音：
“林溯！我都说了这些雕像是我布展用的不能有事，你怎么把它们从箱子里都拿出来了！”
来人是个挂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女人，脸色像鬼，人也好像下一秒就会化成一缕青烟飘走一样瘦巴巴的。
林溯吓得把蓝舒往沙发上一扔，冲出去安抚朋友。蓝舒磨了磨牙，看到扫地机器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沙发边，哔哔啵啵地扫描了她的脸。
“新客……人？”
扫地机器人实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只有头颅的奇怪活物，确认没有垃圾和灰尘后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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