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皱着眉头又犹豫了片刻,然后从身上掏出些金叶子,连着整个钱袋一起塞到了那“捎子”的手里:“再添上这些够不够?”
那“捎子”先是掂了掂手中的金叶子,又拉开钱袋粗略扒拉了一下,之后慢悠悠地说道:“还差五十两。”
那些金叶子可都是莱州李记钱庄压制的行货,随便拿到大宏境内的任何一家钱庄去换,换来的银子都绝对不止一百两。可是那“捎子”已经笃定了娘亲不敢亲自去钱庄兑钱——毕竟,任何一家钱庄在兑换这种稀罕的东西之前,都需要先核查持有者身份来路。娘亲虽然气愤,可是如今又确实被那“捎子”拿捏住了软肋,终究也只得认了。可即便是这样,依旧差了五十两,这下,娘亲彻底不知如何是好了。
见到此状,那“捎子”如同早有准备似的,突然换了个亲和的语气:“姑娘,你一个人带着这孩子去关外,将来肯定是养不活的。关外是啥情况,想必你也清楚——那天寒地冻的,能把人的耳朵都冻掉了。你一个弱女子,一没男人二没田地三没积蓄,到了那边靠什么喂饱两张嘴?要是运气不好,你俩不饿死恐怕也得冻死。我看不如就这样吧,我出五十两领走你这孩子,给他寻个活路。现在正是城里的大户人家买家奴的时候……虽然卑贱是卑贱了点,可是到底总能保住性命。”
与此同时,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伢子刚好赶着一队被麻绳绑着手腕的孩童排着队走过了慕清源的身前。这些孩童全都穿的破破烂烂的,表情木讷,像一批牲口一样一个跟着一个地穿过了集市,又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中。
在大宏,贫苦人家把养不起的孩子卖给大户做家奴是十分寻常的事。
当年,太宗之所以没有禁绝这一买卖,原本是想给那些即将饿死冻死的人留最后一条生路。而且,与前朝不同的是,太宗在开国之初废除了原来“命由主定”的卖身规制,重新颁布了一套新的卖身规制。按照此规制,即便是家奴,主人也是不能全权掌控生死,如果家奴犯下了需要动刑惩罚的大错,主人不得私自施刑,而是要移交官衙定夺罪罚。此外,大宏律例里还规定:如果家奴干满了三十年,就可以自行决定去留,主人不得干涉。若是想要离开,那么就要放弃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财物,只穿一件单衣白身出户,意为当年被主人白身买来,终了也要白身出去;而若是想留下,则可以留着自己这些年积攒的物件,然后像普通佣人一样在主人家拿工钱做事。因此在大宏,与其说家奴是“奴”,倒不如说更像是“工”。
可是,纵然想法是好的,但天下又哪有那么多循规蹈矩的大户人家?
这个世道上一直有形形色色见不得光的人——诸如不惜性命的死士、或者委身于青楼的舞妓小倌……没人关心这些无名无姓的人从何而来,以后又会归于何处。他们在某个时候凭空出现,又在某个时候凭空消失,就像是鬼影一样,在这世上留不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刚刚走过去的那批孩童里,必定会有人变成他们。
这个“捎子”费尽心思想要买下慕清源,自然也不是为了什么“卖给大户人家”,那样根本挣不着几个钱。他从见到慕清源开始,就已经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这孩童的容貌格外清秀,骨相更是万里挑一。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物件如此,相貌也是如此——像这般相貌,绝对算得上是价值千金的宝。尤其是那双天生便似含情的眼,真是越看越勾魂,配上这孩童性子里的清白气质,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更添了几分让人想要肆意把玩的独特韵味;再瞧这孩子的身板,虽然清瘦了些,但腰腿却都长得很匀称,定是个长身玉立的男美人坯子。如今这世道,几乎每家春楼里都会豢养着几个风姿卓绝的小倌——倒不是说这天下真就有那么多人喜好南风,很多点小倌的嫖客不过是想“尝个新鲜”;更有甚者连“尝个新鲜”都不是,只是想在泻淫火的同时又省得将来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罢了。
毕竟,男人又生不出孩子。
他以前做过几次贩卖小倌的生意,自然也清楚行情:若是把这娃子卖给城里最大的桃香楼去做个娈童,别说是换五十两了,哪怕翻个几十倍,不,哪怕是翻个上百倍,那都是能轻松出手的。
“不行,绝对不行!”
娘亲听罢,面色霎时变得更急了,她赶忙又从身上细细搜出了一些首饰,又把当年陪嫁的玉镯子摘下来塞给“捎子”说:“再加上这些,够不够?”
“捎子”看了看手里那些精致的首饰后并未作答,而是换上了一副与嘴脸极不相称的慈善模样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娘,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这孩子想想啊!他跟你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能好过么?要是连命都留不住,还谈什么别的?这样吧,我再多出五十两,一百两我带走这孩子。我不挣一文钱,全当积了个德,行不行?”
还未等娘亲回答,那“捎子”便径直走到了慕清源身旁,一把拽起了还呆呆坐着的慕清源。慕清源被这狠如鹰爪般的大手从呆愣中拽回了现实,“啊”地惊叫了一声,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稍子踉跄着倒行。
说时迟那时快,娘亲几步跑了过来,狠狠地一巴掌拍落了稍子的手,然后蹲在地上死死抱着跌落的慕清源:“这孩子谁也别想带走!”
“捎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敢对他动手,而且力道还这么大。他捂着被拍红的手腕,先是怒气上涌攥紧了拳头,接着碍于身为大男人的体面又下不得手,最后在权衡一番利弊之下,只得狠狠地哼了一声说道:“得!你们娘俩都冻死去吧!”
说罢,他将落在地上的那些银子首饰全都捡进了怀里,然后拿出文牒狠狠朝着娘亲一扔。
为了携带方便,大宏的文牒都是用木板做底的。飞来的文牒边角坚硬,好巧不巧正正砸中了娘亲的头。慕清源的身子被娘亲护在身下,他抬头看见一道鲜红的血痕从娘亲头上渗了出来,同时渗出的还有娘亲的眼泪,可是娘亲的牙咬的紧紧的,口中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她身子僵硬,如同一座用石头雕成的跪像。慕清源也像一座嵌入其中的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娘亲哭。
原来娘亲是这样哭的。
---设定杂谈---
澜天关防线:从高空俯瞰,能够看到中原北方恰好有一道相对平缓的狭长地域,古称傍海道。继续向北观察,可以看到在擎苍山脉与静海之间的位置,横亘着一条极其显眼的乌黑色线条,那便是风野草原和中原之间的唯一屏障:澜天关防线。澜天关关城在炽朝只是一座孤关,并未与西侧擎苍山上的大小关隘相互联结。宏朝开国之初,太宗韩龙野为了彻底结束炽朝时期北境各郡经常受风野骑兵袭扰的状况,下旨以澜天关关城为基础,由擎苍山主峰揽云峰至静海海岸修建一条横亘千里的巨型城墙,并依托该工事设置卫戍军、指挥机构及警戒机构,而这一综合防御体,便被称之为“澜天关防线”。该防线由大宏开国名臣神武侯林逸清亲自规划设计,从太宗时防线的主体基本完成,至崇帝时逐渐完善,整个防线的构建前后共耗时二百零三年。在鞑惑一统风野草原后,由于宏朝和鞑惑的关系日益紧张,澜天关防线的守备也愈发严苛,至景帝时,澜天关甚至封关长达十余年,任何行人均无法出入。墨林之战后,由于宏朝终于拥有了能和风野铁骑一较高下的龙骧铁骑,并第一次改变了中原文明面对风野骑兵时只能守、不能攻的劣势,于是便在“大兴之盟”订立后于澜天关重开了北境边市。从那时起,澜天关的出关核查也随之开始变松。至宏朝末年时,澜天关的出关凭证甚至已经可以直接从“捎子”手中买到。纵观历史,该防线在古代工事史上可谓空前绝后,直至封建时代结束,该防线一直发挥着扼守中原北方边境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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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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