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梦

凭着那张边角染血的通关文牒,母子二人终于北出澜天大关,隐入了关外苍茫的幽辽旷野。

一颗颗参天的古松下,一大一小两个疲惫的身影披着秋日金黄色的阳光穿行而过。

他们一路向北行至林州城,在城中添置了一些必要的棉衣,之后又继续向东穿过安林十二郡,最终抵达了毗邻静海的静川县。

从那时起,慕清源的名字便不再是“慕清源”,而是换成了娘亲给他新取的名字——慕枕山。

取新名字时,娘亲十分认真地对他说道:慕氏和慕清源都已经死在了慕家,他们则是两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人。

慕枕山还不能完全理解这话的含义,但依旧认真地点了点头。

接着,娘亲又用藏在身上的最后一个珠子换了些铜钱,并挑了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购置了一间土砖盖成的屋舍。

这样一来,慕枕山就有了第二个可以被称作“家”的地方。

……

转眼间,秋日已经走到了尽头。

疲惫的慕枕山拖着一捆木柴挤进吱呀作响的屋门,一眼就瞧见身形羸弱的娘亲仍端坐在床边做着刺绣。

宽大的布料堆着凌乱的褶皱铺在娘亲的双腿上,四周是五颜六色的丝线汇聚到她的手边,每条线的一头都缠着一根铁针,被她拿起来后灵巧地引着走一圈,便化作了空旷布面上一朵朵艳丽的牡丹、一只只灵动的鸳鸯、一颗颗苍松劲柏、一座座山川大河……

可是,这些费尽心思绣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留给她自己和慕枕山用的。

那个“捎子”说的没错:在这苍凉的北地之中,一没男人二没田地三没积蓄的弱女子是很难维持生计的。为了能活下去,娘亲只能靠着为县中的富户做女红换取几个铜钱——她本是大家出身,少时便跟着莱州城里最好的绣娘学过刺绣的技法,又曾在富庶的莱州城里见过大世面,故而做出来的绣纹纹饰格外雅致高贵,在整个静川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比肩的刺绣来。可是,这小小的静川县终究比不上中原繁华的大城,即便是再好的手艺,最终也卖不上几个钱。

这些屈指可数的铜钱,必须要精打细算地一个个掰着花,才勉强够母子二人过上清贫的日子。

见到慕枕山拾柴回来,娘亲立刻将手中的针线放下,然后将他唤到了自己身前,略带愧色地抚摸着他的头顶说道:“枕山,你现在已经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要快点学会顶天立地才行。”

慕枕山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自觉地跑去将一些柴火点燃在了灶台里,又从地缸中舀出些水倒进了大锅中。

存放在地缸中的水虽然不会结冰,可是那温度依旧寒冷刺骨,摸起来和冰块也无太大区别。娘亲在逃来的路上不幸患上了痛风,手脚稍一受凉就会疼得直冒冷汗。到了寒冷的静川之后,娘亲的病症也变得愈发严重,甚至连骨节上都渐渐肿起了包,自然更是碰不得这般冷水的。为此,慕枕山每天晚上都会特意匀出一些柴火给娘亲烧盆热水洗漱。

北地的冬夜比漫天的星光还要冰冷,若是就寝之前没有在炕下填足柴火的话,夜间的寒意便会趁着人陷入睡梦之时一点一点啃食其身体上的热量——在茫茫北地之中,有人半夜被冻死的事时有发生。慕枕山拾回来的柴除了要用来生火做饭和给娘亲烧水之外,剩下的大部分都要留着夜里烧炕。

可他的力气毕竟还小,能拾回来的柴也不多,余下的柴也不够再烧热一盆水了。于是,性子早已磨得格外坚忍的慕枕山便直接硬着头皮用冷水洗漱。

那样的冷水,即便只是草草地洗漱一遍都能把一个皮肉厚实的成年汉子冻得生疼,而皮肉尚嫩的慕枕山却咬牙忍着,从来没有向娘亲诉过苦。

等到终于窜上了床,慕枕山赶忙把通红的手脚缩在身前。火炕还没烧热,棉被冷硬似铁,他的身子也因此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在寒冷的包裹之下,慕枕山的思绪反而变得无比清明,心里也无端浮现出了今早听到的话……

那是临户阿婆在屋里悄悄对着娘亲说的一番话,恰好被路过屋外的慕枕山听见了。

“姑娘啊,你如今年纪还轻,应该赶紧把孩子过继给别人家,自己再去找个夫君成个新家。大娘知道,像你这般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的女子,多半是因为家里出了什么变故……现在咱们县里没有婆娘的男人颇多,有好些都不在乎女子二嫁的,姑娘若是有意,大娘可以帮着姑娘牵线搭桥……”

娘亲终于也坐到了床上,正想要替慕枕山紧紧被角,却不经意间便碰到了慕枕山那冷如铁石的手。慕枕山像是被吓到一样立刻把手缩在了被子里,然后哽咽地对着娘亲说道:“娘亲,孩儿不想成为您的拖累。”

娘亲的动作僵住了。

愣了片刻之后,她强行将慕枕山的小手从被里拉出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仔细地暖着,同时用格外温柔的语气轻轻说道:“源儿,你是娘亲从金台卫的刀下面抢回来。不管有多大的苦,娘亲都一定让你作为慕家的血脉,平平安安地长大。”

她就这样一直紧紧捂着慕枕山的手,将自己手上的温暖渐渐渡到了慕枕山的心里,口中也哼起了寂静的北地最为寻常的童谣。

月明衬风静,树影弄窗棂……

北地的一切都是冷的,就连童谣的曲调里都难免夹杂着一丝萧瑟凄凉之意。可是即便是这清冷的童谣,只要是从娘亲的口中哼出来,便不显那么冷了。

伴随着悠远的哼唱声,眼角还挂着明亮泪花的慕枕山终于蜷缩着身子,沉沉地入了梦。

……

到了立冬这日,一个戏班子来到县里搭台唱戏。

静川这地方可不常来戏班,一来便会引得全县老少都放下手头的活计跑去看戏。慕枕山觉得十分新奇,也悄悄跟了过去。

“听说今个要唱新戏!”

“是嘛?那必须过去瞅瞅!”

这个戏班虽然不大,但可贵的是班里角儿各个功夫到家,于是场场扣人心弦,赢得满堂喝彩。满心好奇的慕枕山占了个靠前的位置,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演的那一场场精彩的故事。前面几场演都是惯常的说史话本,像《白狐裘》、《炎天雪》、《玉堂会》、《徐公案》等,扮的虽是古人,唱的却都是今朝。

最后压轴的那场新编排的长书,竟然是少有的本朝故事,名叫《金刀记》,讲得是一个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惩治奸臣的传奇戏码。

演到最精彩的地方,伴随着急促的锣鼓声,一直千方百计谋害少年英雄的奸佞终于粉末登场了。

只见一个把脸画得獐头鼠目、佝偻着身形、穿着一身肥大官袍的角色挂着一张阴险的笑脸走上了高台,用尖声尖气的语气唱道:“啊呀呀,吾乃慕怀疆!”

慕枕山的神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这是……爹爹?

慕枕山分明记得爹爹是个身形挺拔之人,平日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刚正威严的样子,很少笑,也很少陪他和娘亲,经常一个人呆在书房批改公文一直到深夜……

正当慕枕山还在疑惑时,台下早已变得嘈杂一片。

“诶?听说这就是那个卖国求荣的狗官!”

“贪了二十万两白银呐!二十万还是二百万来着……反正老多了!”

“诶!我舅就住在莱州,全家都被淹死了。我要是知道慕家人都埋哪了,非要把他们挖出来再挫骨扬灰不可……”

比起大人,天真的孩童们反而叫得更起劲,一见是丑角出场便立即争相起哄,好像谁喊的声音小谁就也是慕怀疆的同谋似的。他们一齐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狗官!大奸臣!”

狗官……大奸臣……

慕枕山在嘴里反复念着这两个词,以至于戏台上演什么全都没有注意到。

突然,台上传来“哎呀!”一声惨叫,十恶不赦的“慕怀疆”也终于被侠义少年斩于刀下。扮丑的戏子作势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双腿朝天一蹬,便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了。

“好!”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从四面八方扑来,慕枕山感觉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变成了那场做了无数次的噩梦。

血?

在刺眼的火光下,慕家大宅里全是血。

数不清的人影在黑暗里闪烁着,他们手里都拿着诡异的兵器,兵器也在缓缓滴着血。

爹爹?娘亲?你们在哪?

慕枕山仓皇地推开人群,可随即又被无数的人挤死,周围全是怒骂声和胡乱推搡的手。

“谁家的孩子,长不长眼啊!”

“诶呦,乱推什么!”

“嘿!这不是那个新搬来的小野种嘛。”

慕枕山像要溺水一样,在拥挤的人群中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拼命挡着一切声音。

他不相信这些,他一直觉得爹爹一定也和娘亲一样——都是好人。

---设定杂谈---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蛐蛐儿,叫铮铮,好似那琴弦儿声——」

——灵感来源:东北民间小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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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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