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了立冬,枯枝上残存的最后几片枯叶便像是被无常勾去了魂魄般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慕枕山踩碎了落在地上的残叶,发出一连串细微而清脆的响声。
向来眼尖耳灵的大娘们察觉到他过来,立刻拉起正在门口玩耍的孩子往家走,一边走着还一边说些“野种”、“埋汰”之类的话……
没人清楚他们母子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可在这个四海升平的世道里,又有哪个清白女子会独自带着一个没有爹的孩子跑到这穷乡僻壤安家?
有人说:慕氏原本是南方的一名娼妓,因为长得漂亮而勾搭上了一个富商。几番私会之后,她私下生出了慕枕山,并想借此成为那富商的妾室。然而不成想那富商十分惧内,不但没有给她和慕枕山任何名分,反而还把前来攀门的母子二人轰出了府。即使如此,那富商的正妻依旧对她心生嫉妒,同时也担心这个孽子将来会分家产,于是便要雇人把他们母子一同处理掉。她心中害怕,这才带着慕枕山千里迢迢逃到了这里……
这般堪比艳俗话本的荒唐故事,只因恰好对了好事闲人们的胃口,最后竟然传得满县皆知。
慕枕山起初还为娘亲抱过不平,可是娘亲却告诫他说不必多做辩解。自那以后,他也只好对这些事情视而不见。
然而,祸事又岂是想避就避得了的?
正当慕枕山贴在墙边快步走着,几双硕大的棉鞋突然牢牢挡在了他的眼前。他下意识地想要从侧面绕开,可是那几双棉鞋也好似早有预料一般再次挡了过来。
他警惕地抬起头,只见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县里那几个年岁不大、恶名却很大的地痞少年。
一瞬间,他的心开始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为首的高个少年喷着一嘴呛人的酒气,模仿“胡子”的语气对慕枕山呼呵道:“小崽子。爷几个还从未尝过女人的滋味,今晚想尝尝~你娘卖什么价啊?”
娘亲一直是慕枕山心中最美好的人,是染不得一点尘的莹珠。眼下被这几个行事恶劣的少年如此污蔑,顿时令他涌上了一股怒火。可是,他也牢牢记得娘亲曾嘱咐过他在外面万不可与别人发生口角,以免惹上麻烦。斟酌片刻之后,他还是决定忍气吞声赶块离开。
那几个少年见慕枕山一副不想理会的态度,便故意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嘿,你个妓女生的野种还摆上架子了!你娘一夜卖多少钱痛痛快快说就完了呗,大爷们不差钱!”
这声不怀好意的嚷嚷果然立刻引来了路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先是在慕枕山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移到那几个醉酒的地痞少年身上,接着便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
“嗐,怪不得那个没田没男人的女人能独自养活一个孩子,原来是在私底下干这个呐!还叫自己的孩子出来拉客,真是不要脸。”
“俺听说那女子以前是南方窑子里的,跑到这儿来还是不忘老本行。”
“啧啧啧,真给咱们这地方丢人。”
闲言碎语的包围中,慕枕山用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不知不觉咬出了一道苍白的圈印。
见到慕枕山露出了这一幅“憋屈”的模样,那几个少年立刻变得得意起来。其中一个少年发现慕枕山还背着刚砍好的柴捆,便吊儿郎当地戏谑道:“呦,还会自己砍柴呀?放心,我们和你娘玩一夜的钱够你买好几捆柴了!”
说罢,他抬手一甩,竟将慕枕山肩上的柴捆打飞了出去。原本仔细捆好的柴火摔在地上,立刻像开花般散了一地。
慕枕山终于忍无可忍,也顾不得娘亲的叮嘱,挥起自己的小拳头就要去揍他们。
那种气势仿佛是要拼了命一般。
可是无论再怎么拼命,他不过是一个七岁出头的小童,怎么可能是那几个比他大了整整十余岁、并且整日在街上打架斗殴的少年的对手?
瞧着慕枕山直愣愣地扑过来,为首的高个子少年只是随意抬腿一踢,便轻松将他一脚踹翻在地。接着,那个少年扬起嘴角,粗暴地抓着慕枕山的头发强迫他仰面冲向自己。
只见慕枕山的小脸长得颇为清秀,尤其是那双杏目——透亮的瞳子里反射着水光,好似刚洗过的珠子。再看他的神色,明明满脸委屈和恐慌,细小的睫毛微微颤抖,却还非要强撑出一股坚强劲儿来瞪着自己。
看到这一副面相,那个少年竟微微出了神。
“啧,这崽子也和他娘一样,长了一副狐媚子样!”
听了这话,其余几个少年也纷纷跑了过来。
“呦,大哥你别说,这崽子的脸长得简直和妞子一样好看!”
“诶诶诶,我以前听吴哥说,关内的一些大老爷们喜欢在府里偷偷养几个这样的小童玩,比玩女人还有趣。”
“是嘛?本来还想着今天玩玩女人,没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玩法!要不……咱们兄弟几个今天就先尝尝这新鲜滋味?”
他们互递了一下眼色,之后不顾慕枕山苍白无力的挣扎,这个拽起胳膊,那个抓着腿,当街竟然要把慕枕山拽进附近的小巷子。
县里本就没人愿意招惹上这几个喜欢为非作歹的少年,再加上慕氏母子又都是外地迁来的,身上还有那样的风言风语,因此自然无人愿意插手。围观的人全都静静瞧着,如同在看一场戏。
戏中人的命数,与看客无关。
混乱之中,慕枕山突然不知从哪冒上来的力气,忍着剧痛强行挣脱了一只手。之后,他像个被逼入了绝境的幼兽般,用一口尚未长齐的白牙狠狠地咬在了那个领头少年的小臂上。
一声惨叫响彻了长街。
那一口真可谓是倾尽全力,当即在那少年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半月型牙印。牙印又冒出血来,染得那条手臂上刺着的大虫好似头破血流一般。
任谁也想象不出,一个孩童的牙竟然能如此之狠。
被咬的少年先是疼得呲牙咧嘴,之后心中猛地窜出一股火来,眉毛鼻子一下子全都扭到一起了。
慕枕山真的已经吓坏了——刚刚那一口其实是他出于本能咬上去的。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那个少年,竟连“逃跑”这件事都忘了。
被如此直直盯着,那个少年更是怒火中烧。他当即挥出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慕枕山毫无防备的胸口上。
慕枕山的身子“砰”地一声飞了出去,然后又重重地摔在了布满石子的地面上。
等他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剧烈的疼痛便立刻像是数道裂纹般由胸口扩散至全身,每根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一样完全撑不住劲,强烈的恶心感更是瞬间从喉头涌了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干呕。
被咬的少年瞧着自己染血的手臂,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在他看来,这一口无疑是让他当众出了糗、扫了威风、丢了脸。
“我呸,你个小畜生!还敢咬你大爷?”
听见老大这声暴喝,跟班的几个少年立刻开始对仍趴在地上的慕枕山一通拳打脚踢。被咬的少年也捂着手臂亲自加入进去,一边踢着一边狠狠地说道:“说!说自己是野种,是下贱的东西!说出来大爷就饶了你!”
眼见事情发展成这个地步,终于有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制止。怎料那人刚说了一个“别”字,就马上被这群少年像狼一般齐齐威胁地一瞪,接着就闭口不言了。
一脚又一脚下去,慕枕山渐渐没了反应,原本护着脑袋的手臂也无力地滑落下来。
“骨头硬?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小骨头硬,还是本大爷的鞋底硬!”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胆小的大娘终于大叫了一声:“快别打啦!要出人命啦!”
那几个少年也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他们来不及多想,瞬间化作一溜长烟跑了。
瞧着地上已经没了动静的孩童,围观的路人纷纷低声叹惋着:“真可惜啊,小小年纪的……”
一阵咳嗽扬起了地面上的尘土,也打断了细小的叹惋声。
慕枕山一边咳嗽着,一边凭着仅剩的一口气艰难撑起了身子。
一瞧见这孩童原来没死,围观的路人竟然顿时好似无事发生般一哄而散。
慕枕山爬到墙边,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缓了许久才终于站起了身子。他独自将散落的柴火一根一根地仔细捡起来,再用受了伤的手重新捆好,最后默默向着家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
入冬之后,北地的人家都会用粗布把窗户糊起来。娘亲白日里也去买了粗布,眼下正在仔细地糊着窗户。
“吱呀”一声,满身淤青的慕枕山紧紧抱着柴火推门进了屋。
满脸疲惫的娘亲转头看见慕枕山的样子,没有询问缘由便直接又气又急地质问道:“枕山,你是不是在外与人打架了?娘亲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若是咱们与他人结了仇,就可能会被仇家惦记,被怀疑来历,惹来祸端?你和谁打的架?快和娘一起去给人家赔不是……”
刚刚挨打时,慕枕山没有掉一滴泪;这个时候,他却瞬间红了眼角。
娘亲曾说过: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快点学会顶天立地。可他自己其实也还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孩童,怎么可能事事都顶得住?
他委屈地举起那副脏兮兮的小脸,强忍着眼里马上就要涌出来的眼泪,声音微颤地问娘亲:“娘亲,爹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私通外敌、卖国求荣?”
听到这个问题,娘亲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全都止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之后轻轻走到慕枕山的身前,用那已经磨的粗糙的手一点一点拭平了挂在他眼角的泪珠。
“你爹爹是个好官。他没有卖国求荣。”
慕枕山顿时感觉身上的伤似乎不那么疼了,沾脏的小脸上也泛起几分难得的喜色:“那为何皇上还要杀爹爹?为何世人都说爹爹是卖国求荣的坏人?”
可娘亲却终究只是垂着眼眸,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了。
---设定杂谈---
胡子:北地方言,指土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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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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