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呢,江兄。”
许疏桐继续紧逼。
江浸月却是忽而笑出声来,夜色浓沉,又被周边的灯笼疏影消解半分,开出如瞬的昙花。
“疏桐还是莫要责怪江公子了。毕竟请他出手解决白日叛逃细作的是老夫,请他将你带回的亦是老夫。”
“老夫唐林儒,小疏桐意图怪罪,便怪罪于我吧。”
“若有其他需求,亦可与我相告,先前之事冒犯于你,确实不该。”
听得这话,许疏桐才收回目光,望向江浸月身旁的另一人。
唐林儒一身雍容华贵的紫金褂子外披,手持紫檀木杖,杖头雕琢一颗雄鹰振翅的头颅,乌黑光亮的串珠在手中不断摁压盘玩。
他虽已知天命之年,却寸发直立,根根抖擞,莫名站着便如泰山巍峨,中气十足地开口,又不苟言笑地盯回许疏桐。
“小子许疏桐,见过唐门当代家主。”
许疏桐这才收回右手斩出的扇骨,随手一丢,作揖行礼。
“只是晚辈心中存惑,还请唐家主解疑。”许疏桐未曾抬头。
“哦?疏桐有何疑惑,尽可提出。我知则直述,不知……不知则无他可言。”
唐林儒牵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不复刚才的严肃模样。
“晚辈只是不知,唐家主为何如此客气,似与小子曾为旧识。我思来想去,大抵是家中与唐门主有旧。但家父亦未曾与我提过,我们许家高攀过唐家。”
此话一出,唐林儒眼神变了色。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半低头的许疏桐。“像。太像了。孩子,你抬头,抬头……”
见许疏桐听到后仍旧作揖低头,唐林儒长叹一声,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他的小臂,缓缓托起。
“孩子,让老夫看一看你的脸。”
许疏桐这才不得不抬头与唐林儒对视。
目光如炬火,在幽幽沉吟的月光中,许疏桐如玉的面庞上覆上一只粗糙的大手。
“像啊。这股子牛劲儿,都太像了……”
许疏桐呆愣了一瞬,连忙后退一步,离开唐林儒的接触。
“唐前辈,莫要再与小子打哑谜了。请前辈解惑。”
唐林儒这才回过神来,悠然一叹。他背过身去,仰头,是半是疏离半在眼前的灯影,再上一点,是被檐角割开的一轮圆月。
“你父亲,可曾向你提起过你的母亲,可曾和你说起,他的妻子妻族。”
许疏桐听闻,当下便有了些许答案。
但仍不敢确认,只是一味恭敬回复道:“家父不曾言说。我也自小并未见过母亲与任何外家亲戚。”
唐林儒又是一声叹息,转过身来,却不看许疏桐,只是面色如常地望向江浸月。
江浸月见此,心下明悟,后让半步做好礼数:“林儒叔今夜想来事务繁忙,方才所言,明日再上府中叨扰相商,您意下如何。”
“可以。劳烦贤侄了。夜色不早,贤侄早些歇息。”
唐林儒平静地看着江浸月一步一步退至十数步之外的巷弄,身影消失。
身旁,两名护卫几个呼吸之间便跃上屋檐,同样消失在夜色中。
“小疏桐,跟上来吧。”
唐林儒手中紫檀木拐一点一点地敲在地板上,明明身形挺拔,也未见动用内力施展身法,却偏偏脚下生风,方寸之间便掠过半条街道。
许疏桐连忙跟上,有心想追问抓……或者说请他来此的缘由,更想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属实,只得脚下灌入内力,轻踏步法。
“唐家主有心考校小子武艺,晚辈莫敢不从。
但已连越三条街道,机关城内,半数人情风土也都看过,还望唐前辈解惑答疑。
小子也甚是佩服前辈一身内力浑厚,如此迅疾,却吞吐呼吸如常,雷打不动,天塌不惊。
想必前辈如此高深,也不会与我这等毛头小子真心为难。
倘若前辈对方才损毁客栈心有不满,小子赔偿便是。”
许疏桐微微喘气,一滴汗液坠在发梢,倔强地望向背身的唐林儒。
唐林儒哑然失笑,笑声爽快,转过来抬起拐杖,似要敲指少年,却又马上放下,连连摇头。
“你这小子。
那客栈地皮都是我们卖出去的,尽管唐门中人接任了维护秩序的职责,但真要为难你,那也是那家客栈的老板娘为难你。与我何干呢?
不过,即便是她,想必也不会将你如何。”
“但你所言确实。方才我只顾着带你看一看这机关城的夜景,倒是忘了,你还未及冠,即便自小修行,想必也有些吃力。也罢。”
“我只是希望你看看,这座宏伟的城池。”
“这座,你母亲——”
“亲自主持筑造的机关城。”
许疏桐上前一步,随着唐林儒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
“我……母亲主持筑造的?”
“是的。”唐林儒放下手,夜里凉风习习,褂子上的细碎晶石奏出声响。
“你母亲,我的四妹,二十五年前唐门最天赋冠绝的牵机术大才,巧匠之中的博学之士,总领唐家天铜门、地木门、玄铁门与黄石门齐心戮力耗费三年,完成了这座位于山谷、山体乃至——地底的城池。”
“它与你一样,”唐林儒瞥了许疏桐一眼,“都是你母亲的孩子。”
许疏桐深吸两口气,气沉丹田,又缓缓吐出。再眺望时,竟是觉得有了些许不同。
“为何……那里有一棵树?”
唐林儒顺着许疏桐的目光看去,轻声说:“那里,是一棵月桂梧桐。”
“月桂梧桐?等等……我好像有在家里的典籍中看到过,”
“唐……前辈所言的,莫非是那本生长于海外霞光岛,后经前朝东渡使者带回枝干供奉于皇室,只在皇都宫闱内部栽种的一棵月桂梧桐?
其天生木质并不坚硬,但极为优秀的特性使得它比所有的寻常材质都更适合江湖中人灌输内力,只要有内力加持,虽为木质,亦可坚硬过百炼精钢。”
“不错。看来这些年,你并没有疏于学习。但,这些都只是月桂梧桐最是寻常的用途。”
“寻常?”
“月桂梧桐,枝干可化神兵,其叶自生长便不会落下,除非整棵树尽数枯死,因此梧桐叶天然有汇聚周围自然之气的功效。
而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更是重中之重。
其梧桐月桂花,花瓣入药可延年益寿,花蕊经特殊方法煎服有解百毒之效。
其月桂果则更是在我族中典籍里……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唐林儒忽而一顿,平复下来情绪。
“更关键的一点是,当年小妹,就是在那棵树下,遇到的你父亲,许羡仙。”
“这等珍惜神木,为何如此随意地弃置于城中。
不,不对,虽并无多加看管,但月桂梧桐的位置好似有些特殊。”
许疏桐刚一开口,又连忙收回话锋。
“不错。月桂梧桐珍惜少有,能长到这般需六七稚童环抱才堪堪可围住的,更是仅此一棵。
在未遇花期,未见明月之前,月桂梧桐绝不会与寻常梧桐树有诸多差别。因此,”
唐林儒扭头望向眼眸熠熠的少年,许疏桐会意,立刻接道:
“因此,将它坦然种在市井之中,就是寻常梧桐。藏须护尾不漏踪迹,才是珍品。”
唐林儒放声笑起,几息之后,归于平静。
“疏桐,在这住下吧。唐门,也是你的家。”
处事不惊的唐门家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灯火,手掌攥紧紫檀木杖,目光不移分毫。
许疏桐回望过去,凝神片刻,轻笑摇了摇头。
“唐家主……”
“喊二舅!”
突然被眼前的中年男子打断,许疏桐不禁撇嘴,只得顺着说下去:
“二舅。唐门,是唐家人的家,不是我的。
我自年幼记事起,除却七岁那年被带出谷外生活过半年,余下时间都在谷内。
那儿,才是我的家。我在唐门住下,那,何人替我清扫家父灵位呢?”
“什么!你说什么?你方才言下之意是,你父亲他,已不在人世了?”
唐林儒浓眉紧蹙,不可置信地扭过头,“你……小孩子切莫戏言。这世上任何一人死,都不可能是你父亲。”
“疏桐,你是否知道,许羡仙,也就是你父亲,十八年前便是天合境了。”
“天合?”
“是。九州虽多有战乱,却是极其富饶的蕴气之地。
武者以特殊吐纳功法吸纳周身自然之气,亦可称之为天地之气,进入己身,连通经脉、贯联田府、淬炼腑脏、强化心神,以精气神三合一聚天地人三花,可达谪仙境。”
“谪仙之下,是为天合,人与天地归合,己身融自然,一招一式脱出**凡胎,可寿二百载,天合之下,可至先天。
先天返精归气,神华内敛,可寿百廿载。先天之下,则是诸多散人门客,过江之鲫居多的一境,为,后天高手。”
“由此可见一斑,你父亲,世间少有的天合境宗师,怎可能如此轻易了却余生?”
“二舅,是真的。家父已逝,我亲自送的。”
许疏桐面色平静,又强调一遍:“我亲眼见着宋叔送父亲入棺的。”
唐林儒没再说话,仰头望月,流云融墨,勾勒出初春的风型。
圆月只是高悬,悄无声息。
许疏桐轻笑一声,对着头顶玉盘伸了个十足的懒腰。
双手抱胸,散散地开口:
“二舅,那他大概什么实力呢?”
“他?”唐林儒略一思索,“你是指……江贤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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