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的沟壑和下垂已无可掩藏的李父李母坐在中央，一脸安心从容，而李子恩则站于他们的左侧身后，也露出欣喜开怀的笑容。
立于李小弟右侧的，是一名看着三十来岁，面容上满是风霜之色的中年女子。她此时也正眼角弯弯，松弛地笑着。而越瑛曾经镜中见过这张脸的年轻版本无数遍。
这明明白白就是李丽丽，不会有错。
可是……不可……这完全……这怎么可能？！越瑛即使是在内心自言自语都倍感语塞，这已经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现实，再一次挑战她的正常思觉，让她都不得不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深刻怀疑——
到底，李丽丽，死没死啊？
那溺水到肺里被挤出最后一丝的空气的匮乏，从初始窒息的难受到最后与水融为一体的平静，这种种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实，每个神经细胞都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迄今越瑛连冲澡都不敢洗太长的时间，不然就会勾起那深藏的濒死恐惧。
退一万步而言，即便李丽丽没有死在那个雨夜，除非出现神迹，她也不可能逃不过晚期脑癌的带来的终局。
这怕不是出于某种目的，冒名顶替的A货吧。虽然以李家的家底，也不知有什么可让人惦记的。越瑛皱着眉头想道。
可万一，真有神迹呢？
在那个时空里，越瑛亲眼见证过不可名状不可解释的力量扰动事物的发生与发展。如果TA真的出手了改变了李丽丽的必死命运，她真的是那个意志的宠儿……
也不知道单纯只是对反直觉的结果产生动摇，还是有着更为复杂的深层原因，总之越瑛越想越慌，手上也不利索了起来。她哆哆嗦嗦地打开李小弟的私信界面，想写些什么，又踌躇不前。
她能说什么，“人间奇迹恭喜恭喜”还是“你傻x吧要回来早回来了还用等到现在”吗？前者是在掩盖问题，对李小弟不厚道；后者则是找揍，对自己不厚道。
好在她现在是“李丽丽的好朋友”，与其躲躲闪闪地旁敲侧击，不如亲眼一见。论起对李丽丽的全方位了解，还有人能比得过她越瑛吗？她可是连李丽丽身上有几颗痣都清清楚楚，到时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李先生，看到你的朋友圈，真为你们一家人高兴。如果方便，我希望和你姐姐见上一面。】
【关于“老慢”，我有话想对她说。】
她向李子恩的私信如是发道。
越瑛的想法是，如果这个李丽丽是假货，是大概率不知道李丽丽在一册已经倒闭了的杂志上化名所写的冷门小文，自然也不会对“老慢”作出正确的反应。对方一定会找借口拒绝见面以免穿帮，那到时越瑛就作为“好朋友”，揭露假李丽丽的身份也就顺理成章；如若真是幸存下来的李丽丽，则会对越瑛为什么知道自己深深隐藏的秘密感到惊奇，即便顾虑越瑛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也会想见见她。
越瑛对自己的机智有一些小得意。然而回过神来，听到前后座的同事仍在紧张地讨论着项目的重重困境时，那股自鸣得意便又熄灭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找别的出路，只是这样一来，项目就真的要延期了。真金白银，哗哗流走。
【阿雪，想不到今时今日，你还在给我出题。】越瑛苦笑着自嘲道。
“叮~”，微信提示音响起，有新消息收到，越瑛划开屏幕。原来是李小弟的回信息了。
【越小姐，我姐姐说明天中午，在凤凰一路22号，“后栏”咖啡厅见。】
嗯，这就同意了？越瑛心里虽然对对方答应得如此痛快有些奇怪，但一想到自己的疑问马上要得到解释，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于是果断答应。
第二天，中午时分。
越瑛慢悠悠地开着车，对照着导航一户一户地寻找着“李丽丽”所约定的地点。从地图上判断，此地位于凤城一中附近，虽然近十年来已经拆迁又重建得面目全非，早已没有了十三年前的模样，但越瑛还是从记忆中提取出来了一丝对街道布局的熟悉感。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总觉得来过……忽然，导航里传来甜美的机械音“您好，您的目的地已到达”，越瑛抬头一看，果然在行进方向的右侧，发现一家挂着花体字“后栏”牌匾的街铺。
越瑛把车停好，站在门口往四周张望一番。然后，在那些规整的公共建设和千篇一律的楼宇的缝隙中，她终于窥见那出熟悉感的来源。
这里，不就是当年他们几个同学最喜欢去的那家大排档所在吗？是了，出于优化市容市貌的行政要求，再加上中心地带的商业成本连年上升，近五年来许多的小商小铺都被逐渐排挤到了城市边缘区域，转而被一些更高净值的业态所替代。看着物是人非的旧地，越瑛心中难免百感交集，因此也顺势就忽略了对方放着天底下那么多地方不选，却偏偏选择这个地方的“巧合”。
咖啡厅是个小二层，外墙是天蓝色的，门前和窗口都种着五颜六色的小花，一派温暖的样子，这让越瑛的心情放松了些。她甩了甩头发，缓步走了进去。
室内也延续了室外的风格，以木质桌椅为主的陈设使整个咖啡厅有种自然舒适的感觉。正值工作日，店里没多少人，只有一个咖啡师在操作台后忙活着。约她的人还没到，越瑛便坐在二楼的窗口旁的桌子边等，喝着香醇的咖啡，居高临下地望着街景，竟生出了些闲适的心情，好像又唤回了十三年前在这尽情撸串时候的心情。
等了一会，楼梯忽发出“吱呀吱呀”被踩踏的响动。越瑛闻声赶忙转身，却看到从楼梯上来的，并不是她所预期的李丽丽，而是小弟李子恩。
越瑛伸着脖子向他身后望了望，发现确实没有第二人时，忍不住问道：“李先生，怎么是你，你姐姐呢？不是她约我来这的吗？”
“越小姐，不，越总，我姐姐不会见你的。”李子恩一改初见时的热情憨厚模样，脸上嘴上变得冷冷的。
越瑛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份能瞒对李小弟多久，但更没想到的是，李小弟有一天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你说什么？”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
“你和我姐姐一直在不同的班级，而一中一个年级足有二十个班级超一千人，如果不是之前就认识，你们很难接触到彼此。而且整个高三，也不见你跟我姐有过任何联系，所以根本你不是我姐姐的好朋友。”
“扯淡。你和你爹妈当年可一丁点儿都没关心过你姐的学习和生活，连她什么时候高考都不知道，你又凭什么判断我们没交集？”
“凭我。”
楼梯处传来一句平淡但清晰的语音，接着木质楼梯又吱呀吱呀响起来——有人一步步走了上来，越瑛带着愤懑望了过去。
一张清俊的脸从楼梯与地板的接线处缓缓出现，然后就是整个修长人身。越瑛看着来人，如遭雷劈。
是李雪徽。
居然，是李雪徽。
这不合理的人物组合，完全不在想象中的场景，让越瑛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能站在原地上，呆呆地看着两人向她步步逼近。
“我可以作证，你和李丽丽不是朋友，甚至有可能从不认识。你要真是她的好朋友，不会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才突然出现。” 李雪徽缓慢而斩钉截铁地对越瑛说，让场面更加难堪。
越瑛张了张嘴，却无奈语塞。
“从得知我姐姐失踪的时候起，雪徽哥哥就一直一边跟我们一起找人，一边关照我们家，即使到了国外也如此。他的话，我绝对相信。”李子恩将越瑛拆穿得体无完肤，话语里甚至有一丝怒火。
越瑛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其实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只是想看看这十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又过得怎么样。
“我知道，越总你跟我公司打了招呼，在工作上给我行了不少方便，这我很感谢。但我不管你抱着怎样的目的，我姐姐已经死了，我不能容忍让人以她的名义招摇撞骗，让她无法安息。”
“以后，不必这样了，我们也不用再联系。”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越瑛听此，又感动又心酸，只能默然以对。
此时，只在出场时候说了两句话的李雪徽拍了拍李小弟的肩膀，对他说道：“行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话要跟越瑛聊聊。”
“哥，你——”
李雪徽瞄了越瑛一眼，补充道：“别担心，我和越总只是闲聊而已。去吧。”李小弟看起来果然很听他的话，虽然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乖乖地从命离开。
十几秒后，随着最后一次的踩踏声响起又消失，整个空间只剩下她和李雪徽两人。空调呜呜地在天花板转着，驱散了秋老虎的燥热，却无法驱赶两人之间那种僵持的气氛。
最终，还是李雪徽率先打破沉默。
他拉开凳子，坐了下来，却讲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越总，知道这什么地方吗？”
当然，咱们的“第二饭堂”嘛，越瑛心里想道，但表面上却只能摇了摇头装作不知。
“这里以前是我们一帮高三同班同学最喜欢的大排档。小孩子嘛，吃腻了健康又难吃的饭堂，总是惦记着吃香喝辣。不过城改之后，这些餐饮店就都搬走了。”
越瑛实在不明白他忽然提起这茬做什么，但按照她对小同桌的理解，要是这个时候打断他，可能会有什么不可设想的后果，因此她也只得低头安静地听着。
“……后来，这个铺位空置了下来。我和宁毅一，哦，就是其中一个老同学，就合伙把这盘下来开了咖啡厅。名字还和当年的大排档一样，就叫‘后栏’。”他的眼神看向窗外，但又好像不仅仅在看街景。
“李博士，很长情。”
“不是长情。是怕有一天故人归来，却找不到地方。”
“越总，刚才当着子恩的面，我不好明说。”越瑛忍不住抬眼望他，心砰砰直跳。
他的声音如敲冰戛玉。
“李丽丽的死，与你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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