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远?”
柳叶一样细长的小船飘在水中,水是青色的,竹竿往底下使劲一撑,才划出去两步宽的水程。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船头回望,冲船尾一身红袍枕着手臂的女孩回道:
“冥府到忘生桥的距离不以长短来算,姑奶奶你多年前也是坐过这趟船的人,不论是恶鬼善鬼,都要坐上一天一夜的柳船渡河,第二天天光乍现的时候岸口大门才会打开。”
“地下哪有什么天光,判官的府邸算是起在十里坡最高的山地上了,还不是要到处挂满灯笼点着鬼火。”
孟七把盖在脸上的斗笠一掀,漏出一张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一根芦苇草吊儿郎当的叼在嘴角,上下晃悠。
“再说了,我上次坐船还是八百年前的事情,都过了八百年,哪还记得这样的事情。”
老妇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您是贵人多忘事。”
“贵人?”孟七随手把嘴里的草根往河水中一抛,瞪着没有瞳影的眼睛往上看,嘟嘟囔囔地:
“一个煮汤的厨娘,算什么贵人。”
这话倒也没说错,从前一个地府就分一个判官一个孟婆,物以稀为贵,煮汤的老孟当然算得上是冥界一等一的贵人。
现在世道变了,冥界地下的生意如今好得出奇,地府的分行开了一百多号,阴差更是数不胜数,孟婆这样煮汤送魂搅碎上辈子回忆的差使,更是排不上名号。
看得上她的阴差多少尊称一声孟婆,看不上的她的鬼差譬如整日提着招魂幡飘来飘去的两个黑白无常总是直呼她的大名,叫她孟七。
并不是说孟七真的叫孟七。
名字早就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为了方便天上的神仙们点数喊人,煮汤的阴差统统姓孟,孟七所在的冥府正好挂着第七行的铁牌,也就落了个孟七的名字。
她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总比第六行那家冥府里的牛头名字取得好,据说一位打南边来的神仙就因为数人头时嫌弃牛六的名字太难念,一气之下削了他的脑袋,贬去冥府门外做看门使。
这也没办法,冥界的鬼差就是这样没有鬼权,怪不得判官们都挤破了脑袋想升职。
“姑奶奶这次去地上是什么活儿?怎么不找判官要一张千里符,也能省了坐船渡河这样的麻烦事。”前边的老妇人随口一问,也没有回头。
孟七叹了一口气,两手甩着长长的袍袖直身坐起来,脸上倒是有些难得的苦闷:
“我这回出来没往通行簿上写名字,就门外那面直通云霄的铜墙,也是我偷了梯子才费劲翻出来的,怎么好意思还找判官要什么千里符。”
“噗通”一声轻响,船头撑在老妇人手里的竹竿愣愣地掉进水中,老妇人转头,脸上满是惊惧:
“您……您是偷跑出来的?”
这可是大事儿,被阴差逮到要砍头的大事儿!
孟七早就成了阴鬼,倒是不怕什么,顶多也就是革了职去十八里外的铁铺烧火,自己可还是明明白白一个大活人呢,阳寿虽然也没有多少,怎么说也是能活一天算一天。
“至于这么怕么!”
孟七给了老妇人一个白眼,右手轻轻一挥,掉进长河里的竹竿就像有人牵着一样缓缓扶到了老妇人的手中,杆上没有水渍,也没有一滴湿浸的痕迹。
“耽搁不了你多长时间,此去人间,我只有一件事情要做,也就半刻钟的活儿,一来一回不过两天,府里的其他阴差那么忙,哪有空记得我这么一号鬼。”
“可是……”
可是被发现了,就是掉脑袋的大事儿。
老妇人苦着脸,后半句话欲言又止。
孟七终于站起身来,宽宽阔阔的红袍像一席薄毯一样盖住老妇人的肩膀,孟七往她肩膀上拍了两下,权作安慰,神神秘秘地说:
“这事儿要是办成了,你的功德起码要加七十点,孩子,你可仔细想想,多少人辛苦一辈子都攒不下十点功德,你就这么渡我过一次河,那可是整整七十点功德,下辈子投胎能选皇孙贵胄了!”
“七十点?”
老妇人微微有些吃惊,她在冥河中撑船四十余年,每日不知道和多少阴鬼打过交道,当然知道孟七说的七十点功德有多难得,即使从娘胎里出来就吃斋到现在,也不过十点功德。
“到底是什么事儿?”老妇人问。
孟七顿了顿,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迟了片刻才说:
“我要去招魂。”
“那不是黑白无常的事儿?”
“他们招的是阴魂,我要招的是生魂。”
“生魂?!”
老妇人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大,脸上扯着的皮肉抖了两抖,再一次地松开了手里握住的竹竿。
生魂也就是活人身上的魂魄,那和杀人有什么区别,还说什么大功德,这么一来一回送她去岸上招了别人的魂魄,估计自己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和下下辈子都只能在猪圈里挑一个眉清目秀的猪崽投胎了。
眉清目秀也不一定能让自己挑。
想到这里,老妇人便直直地立在原地,顿时魂魄出窍三百里,恨不得让阎王爷现在就来掐了自己的脖子。
好在孟七眼疾手快,扶住了还没落水的竹竿,又往她手里一塞:
“别着急,我要招的是我自己的命魂。”
想起这倒霉事儿孟七就忍不住扶额叹息。
本来八百年前孟七也就是一个规规矩矩排队过忘生桥的好鬼,孟婆煮汤的活儿也轮不到她干,气就气在临到踏上轮回台角边上的前一刻,孟七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竟然鬼使神差地往后望了一眼。
这一眼可了不得,直接把孟七看得三魂支离,天地二魂还留在原地没动静,命魂自个儿地往轮回台下一蹦,着急忙慌地赶着投胎了。
孟七当时就傻眼了,她也是头一回当鬼,对这种灵魂还能散开自己跑了这种事实在没什么经验。
眼看着排队在身后的鬼还在嚷嚷,大喊着:
“还跳不跳了,不跳让我来!”
孟七也没办法告诉他们自己跳不了了,命魂跳下去的那瞬间在生死簿上挂了名,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人间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于是孟七按地府里的流程填了工表上告判官,没想到程序走了八百年,八百年自己从一个递汤匙的小喽啰熬成了主汤勺的孟婆官,上司那边的处理意见还没交到自己的手里。
本来么,做人做鬼还不是一样,孟七对投胎这件事执念也不是很大,心想着这么过完一辈子也没什么问题。
谁想到半个月前竟然走了狗屎运,天上的神仙下来点官,破例要让孟七晋升为上神,只要三魂归一,即刻就能往天上报道。
眼看着两日后就是最后期限了,孟七实在没办法了,心想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来办,汤勺子一扔,就瞒着四海冥界自己跑出来了。
“这么说来……您还是当天官的准料了?”
老妇人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着孟七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脂粉,身上没什么首饰,最后目光落在她金线镶袍的红衣上,只觉得她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哪里有什么当神仙的样子。
孟七倒也不客气,随意摆了摆手,仿佛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一桩小事:
“还没成的事儿呢!多少要等上岸了再说!”
上岸了才能招魂,招魂了才能上天,上天了才能当神仙。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
想到这里,孟七两眼难得的透出一抹坚毅的神色,势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苗头。
天色微青,远远地露出一点霞光。
柳船撑到了岸边,蹭住出挑的长桥在河水中震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老妇人将竹竿收回到船上,还没张口说话,就看见一身红袍的女孩甩着两袖蹦跳着下了船,回头时不忘嘱咐一句: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
“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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