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柴垒高到头顶,正中安静地平躺着一位身着红袍的女孩。
丁三往女孩的身边添了最后一根干柴,麻利地扒着柴堆滚下来:
“真死了?”
“死得透透的,听说这女娃缺心眼,非要和丈石峰的弟子们攀什么盘山索,人家石丈长老底下都是什么人?五行符术那么多,专挑飞天遁地的练,她能攀得过他们吗?”
“所以……”
“所以摔死了呗,这还用说?”
丁三点点头,满是柴灰的脸上一片惋惜,他又仰头朝上望了望,还是不太相信那个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的女孩竟已然没了气息。
冷风迎面呼啸而来,卷着寒气窜进人的冬衣里。
丁三点了火折子,刚要往柴堆上丢去,零星的火苗已经先一步被大风吹熄。
几个围在柴堆旁边的弟子抖着两腿靠近:
“快点儿的吧,早点烧了早点回去交差。”
“可不是,看这天,等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
丁三顺着说话人的眼光望去,头顶一片灰绿,远远地看着,果然有一大片云朵的边界在远处散开。
火折子又燃了两次,四个人早就围拥成一面密不透风的人墙,这风却像是闹了鬼似的,总是三番两次将明火吹灭。
“你们等着,我去叫乌照来。”有人咬牙切齿。
“爷还真不信治不了你了。”
“乌照是谁?”丁三把火折子收起来,面上有些尴尬地望着一名弟子噌噌噌地跑出去。
“你刚进山门,不认识他是当然的。”刘大跺着脚往山崖一角蹲下,两手缩在袖袍里,把整个人团成个球:
“一个厨房里烧饭的伙计,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做的菜难吃的一绝,没几个人愿意给他好脸色。”
“他娘的,整天青菜白菜萝卜菜的填肚子,神仙也要掉个二两肉。”刘大嘀嘀咕咕地,想起往日里的菜食脸上就一阵发青,又喷着唾沫骂了两句。
“叫他来做什么?”丁三也往崖边上靠了两步。
“兄弟,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外门弟子向来不解术法,那几本五行天书摆到面前也只能当烧火的废纸,偏偏乌照不知道走了什么邪,竟学会了……”
“来了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刚跑出去的弟子又噌噌噌地跑回来,大老远地便举着一张赤红色的竹纸挥手。
“啪唧。”
弟子没来得及跑到丁三身边,尚且还有数十步的距离,便摔了个狗吃屎,结结实实给柴火堆行了个大礼。
又是一阵寒风,掠过山崖两侧的针叶林,打着旋儿地卷起就要脱手的竹纸,在空中闪转腾挪。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还真是见鬼了,今儿这火老子就不信点不着!”
刘大一骨碌地站起来,两手从袖袍中抽出,顾不上大冬天的冷气袭面,竟将两袖都卷到胳膊根上,露出两只肥硕的臂膀。
就这肥肉,再吃十顿青菜也别说能减下来。
丁三心中腓腹,没来得及编排,跟着身边的几个弟子跑东跑西,不时还要左蹦右跳,只为了追上那张漂浮在空中的竹纸。
简直比追女人还要费劲。
三两个来回跑遍,竹纸还真像见了鬼似的长脚,长的还是蜈蚣的那几十双脚。
铁定是追不上了。
刚入冬的天气,丁三额头上已经不争气地冒出了细汗,他喘着大气停下来,两手撑在膝盖上,一边摆手一边叫喊:
“不行了不行了,再跑下去,恐怕我娘还没见到我的名字在云笈山的石碑上刻下,就要先一步见到小弟我的木棺材了。”
“乌照兄弟在哪?我再去向他讨一张来。”
雾白色的热气顺着丁三说话的嘴巴涌出来,话未停时,那张在空中飘飘荡荡的竹纸已经落在了垒高的柴火堆上。
赤色的火鸟一声唳鸣,展着两翼从竹纸上跃出,巴掌大的竹纸从上至下缓缓消散,火鸟的状貌也就越来越清晰。
到竹纸完全消解不见时,那只凭空而生的幻鸟便伸着脖子朝空中一蹬,扑棱出两根羽翅,在浸透火油的柴堆上燃起一片熊光。
“这烧饭的乌照别的不会,偏偏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学会了点火的术法。”刘大喘着粗气说。
火光在丁三眼里越来越明亮,几乎是眨眼间,星火便烧到了半身高的木柴,过不了片刻,熊腾的火焰就能盖住顶上垂落的红色袍衣了。
丁三长舒一口气,没有料到刚进山门的第一桩差事就曲曲折折,要是真的进了内门,对上山外那些不是人的鬼玩意儿,还不得要了自己半条命?
想到此处,丁三便满脸惆怅地往山崖边上一蹲,颇有些忧愁的神色。
云笈山连峰七十余座,光是砥砺风霜的碑碣就有两千余处,据说八百年前这座山头曾是几个皇帝们封禅祭祀的唯一去处,倒不是因为此山壮阔与秀美并存,巍峨和雄奇同在,只是因为观月峰顶上的那间破庙,是天地间离云海最近的地方。
丁三来此之前在茶楼酒馆里找打板儿的说书先生听了一天,知道很多年前这里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山头,几位将军闲暇时也会在山崖顶上点火烤肉,兴致来时就对着断崖下面的深涧高歌一曲,然后等着底下的山农背着柴篓上告朝廷,控诉将军们唱歌实在难听。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丁三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浓烟和火舌卷过大风直往云海中窜,大火早就烧了半刻钟,要放在很久以前,这也该算是一日载歌载舞的好时光。
现在呢?
现在没有皇帝,也没有将军,更没有什么——
“魁兵!”
“是魁兵!”
两声惊惧的喊叫震得丁三一哆嗦,等他回神往陡峭的山下一望,顿时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峻山险石之下,铁甲盖面的两列兵群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数尺长的黑色铁枪在淡薄的晨光中泛起青色,像是坠落的星光。
刘大朝山下眺望了两眼,冷汗直顺着脖颈浸湿了后背的里衣。
他比丁三早进门几年,多少听说过关于“魁兵”这样只在书卷中封存的秘密。
云笈山从前以天下第一山的名头响彻四海,这并不是传说,更多的原因却并不在山头上那座常常用来祈雨祭神的破庙,而是因为七十余座山峰两侧驻守着两位威名赫赫的将军。
两位将军在沉降的山脉中首尾相望,安乐的日子里也会聚在雪坡上架起柴堆,在铜号和小鼓的交鸣声中拍掌微笑。
野风的旗帜下,是数以万计的兵士,从山顶一直排到山脚,以银白色的甲胄笼罩整个身躯,用冻得流鼻涕的脑袋仰头,远眺着顶上火红的焰光,最后一摔自己手里的酒碗,笑骂几声:
“将军吃肉,留我们喝些掺水的烂酒!”
爽朗的笑声像吹散的旗绒一样长长的飘开,一直传到一位将军的耳朵里,将军便立身站起,挥着手里一把彻亮的长刀直奔山脚,气势汹汹地说要宰了那位不知大小的兵士,砍了他的人头当作烧火的废料。
于是一身红袍的女人像吃醉了酒一样舞着长刀四处奔袭,顶上的男人远远望着,透过烧亮的火光凝视她远去的背影。
而后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击溃了整个王朝。
没有人能再找到两位将军的踪影,就连驻守云笈山的十几万兵士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好像那些传说真的从来没有存在过,王朝和将军们的故事也不过是像昙花一样开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天亮的时候只留下一根枯萎的花茎,让人不免怀疑那一夜是不是真的燃了火,真的有夔鼓的声响在冬夜里振鸣,还有女人高唱的远歌回荡在山涧。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瞪着干瘦的鹰眼,言之凿凿地说他见过,见过那些铁甲罩面的兵士,像不知疲惫的木偶一样挥刀刺枪。
在老人的故事里,那些兵士却不像童谣里高唱的那样好酒好歌,从头到脚都被银白色的甲胄笼罩,长矛一刺,飞溅的鲜血就会把肩甲上枫叶的标徽染红。
长老们把这样的兵士叫做“魁兵”,好事的弟子们曾私下揣测过,那些甲胄里装的早就不是什么活人,至于到底是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
而此刻,那些铁俑正在高崖下面诡异蠕动,拼了命的想攀过山下光洁的峭壁,好像顶上有什么不得了的金银财宝一样。
“去!快去叫长老们来!”
刘大哆嗦着跌坐在地,扯着嗓子大喊。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悟起,原来天边那群灰青色的云团并不是什么下雨的征兆,而是地面上那些银白色的甲胄借了山下针林的叶光,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冷兵的颜色。
刘大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扭头往身旁明亮的柴堆瞅了一眼,满脸的惊惧又掺了几分怨气,几乎燃得比火光还要潋滟。
要不是接下这档子差事,自己也未必能撞上这些鬼东西!
正要朝火堆中吐口唾沫泄了自己满肚子的积怨,嘴巴还没张开,刘大瞳孔猛地放大。
火舌肆虐的柴堆上,安安静静地走出来一位穿红袍的女孩,身后红艳的火光急慌慌地越烧越旺,干柴噼里啪啦地在烈焰中灼成一片灰烬。
青烟腾起,仿佛要将整片天空都吞在火里。
而从荧荧之火中走出来的女孩衣袍烧得破烂,脸上挂满着乌漆嘛黑的灰烬。
只见她一抹脸上的煤烟,瞪着两只浑圆的杏眼,一边叉腰一边怒骂:
“我请问,是谁点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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