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尽管住了好些天,房内的陈设没怎么发生变化过,除了柜子里换了一批衣服,桌上多了几本书。这和在酒店生活没太大区别,干净整洁,但没有一点定居的人气儿。好像随时随地就能收拾行李离开,来也匆匆,去也空空。

但“家人”这个字眼对舟自横而言太沉重了。

一间避风挡雨的安居之所对他来说就可以称之为“家”,这么多年无论在异国他乡还是从小长大的北市都是这样。他也把小院当成家,一方休憩之地,但是却不能把自己理所应当地视作他们的家人。

家人意味着彼此关爱,相互包容。可是自己就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凭什么奢望获得这种宝贵的情感。以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就是一位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不该牵出这么深的羁绊。

这是天生的血缘都维系不住的情感。

好久好久之前,有人对他说,“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就是个外人”。

在灯红酒绿的繁华大都市,敞亮的别墅,他居住了十余年的卧室里。

可是刚刚,又有人在对他说,“我们把你当家人,别把自己当外人”。

就在通明质朴的房间,桂花飘香的小院,距离北市一千八百余里的小镇上。

命运兜兜转转试图寻找归宿,随风浮沉。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有人弃之如敝履,有人视其若珍宝。

“我没有要凶你的意思,你别难过。”元双无措地抬起右手,指腹轻轻抚过他发红的眼尾,又惊觉不妥,手指蜷起,速速撤回。

但收到一半,手腕被舟自横握住。

他抬眸看向元双:“我们去看日出吧。”

手腕上那层薄薄的肌肤被烙了一般,烫得心尖一颤。

元双心想,自己可能这辈子会沦陷在这样一双干净又脆弱的眼睛。

“什,什么时候?”他心神意乱,都没意识到话题来得突兀。

“明天。”

顶不住炽热的目光,元双索性移开视线:“明天早上没课?”

“九点的,来得及。”

“好,没问题。”

待凉水浇过头顶,元双飘忽的心思还没落回实处。

与君山的日出号称桂城名景,但需要前一晚乘船渡江在山脚歇一夜再登顶,因为第二天再渡江会赶不上。那就带小舟老师去无愿塔好了。

七点多太阳就全冒出来了,得六点半左右到山顶,那得五点半出发,开车到山脚再步行爬上去。这不得五点多就起床。不知道小舟老师能不能起来。

嘶,沐浴露怎么抹头上了,我说怎么不起泡。

这大清早还是会冷的吧,山上风大,湿气还重,得带件薄外套。

会饿吧,要不要带点干粮,还是回来的路上再吃呢。

还是带一点吧,又不重,万一呢。

诶,我涂沐浴露了吗,不确定,再抹一遍得了。

太阳出来了会晒眼,还得戴两副墨镜。

诶对了,明天天气咋样啊。

我浴巾呢……

好吧。也不是非得用。

于是元双就这么水灵灵地出去了。

“我想了想,咱们大概得五点多就起,定个五点十五的闹钟吧。”

“行。”舟自横也没有多问,眼神扫过元双湿漉漉的白色睡衣下若隐若现的腹肌,没忍住:“你的衣服也洗澡了?”

元双拨了拨还在滴水的头发:“忘记拿浴巾了。”

舟自横手一伸扯过一条毛巾抛过去:“擦擦。”

元双不解:“我这都穿上了还擦啥,总不能还脱了吧?”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擦头发的?”

“哈哈,是哦。”元双尴尬一笑:“小舟老师早点睡觉吧,小的这就退下了。”

可能是因为睡前受到了些刺激,舟自横睡得并不安稳,碎梦连篇。

梦里的他回到了小时候。

别墅外还黑得彻底,他就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惊醒,浑浑噩噩推开门下楼准备接杯水喝。

但楼下竟亮着灯光。

难道他们忘记关灯了?

他揉着惺忪睡眼扶着墙小心地下着台阶,看清眼前的一幕脚步停了下来。

明亮刺眼的吊灯下穿戴整齐的一家三口正东奔西走收拾着东西。

“牙刷一定记得带啊”“充电器别塞行李箱,放包里方便拿”“小路那件外套拿了吗”“妈妈,我这个小熊好像塞不下了”“……”

他捏住睡衣衣角隐在拐角处怔怔地看着他们忙碌,心脏阵阵发抽,隐隐作痛,委屈的情绪直冲得头脑发昏,迫使他直接冲到了楼下。

三人手上的动作一顿,神情惊讶,没想到他会突然醒来。

他颤抖着声音问:“你们要去哪?为什么不带我?”

路轩眼里露出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睡你的觉吧。”

他不去看这个半大点的弟弟,只是眼圈发红地直盯着母亲。

“自横啊,我们就是有事需要去外地几天,过些日子就回来了。”还是母亲旁边的男人好声解释着。

“是啊是啊,那地方远,你不是一向不爱坐车嘛,正好就在家等我们。我都和阿姨说好了,这几天曹阿姨会过来照顾你的。”女人很快又带上了那副和蔼温柔的笑,边说着边把护肤品塞进背包。

路轩朝他扮鬼脸,摇头晃脑的。

他握紧了拳头,用尽全身的理智才没能揍上去。

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质问。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无人能看见他。

当然,也无人在意他。三人又恢复忙碌状,就好像什么的没发生过,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刮过罢了。

他看着一家人马不停蹄地离开。

路轩身上跨个出游的酷炫小包,牵着母亲的手一路蹦蹦跶跶。

高大的男人在玄关处把行李放下,蹲下身给路轩穿上新买的球鞋。

一阵窸窣声响过后,客厅重回寂静。

宽敞精致的房子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被留在了月黑风高的夜里。

为什么要醒来,为什么要下楼,为什么要上前质问。

这难道会改变一家三口出行的计划吗?何必自欺欺人,自取其辱。

你是想融入他们吗。你就是一个外人。局外人要有局外人的自觉和分寸。

为什么心脏会疼,为什么有些吸不上气,不是在做梦吗?

溺闭的窒息感让大脑缺氧,咚咚的心跳声直击耳鼓。

他潜意识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但他被封印在小时候的身体里,两个意识纠缠在一起。

它们在吵什么?

一旦意识到自己是在幻境中,隐隐约约有第三个自我意识冒出头。

喧嚣的自我思绪纷飞,他被吵得心烦意乱但又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只能被迫感受着小男孩的所思所想和所痛。

突然一道尖锐刺耳的铃声刺入客厅,打碎困境,整个画面剧烈抖动分崩离析。

舟自横猛地睁开眼,微微喘气。

他摸索着把手机闹铃摁关掉,又将枕头立起来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地醒了好一会神。

隔壁也有了动静。元双刚起床时喜欢趿着拖鞋走路,会在地面拖着又长又重的声响,仿佛把起床气撒在地板上。但今天的脚步声分明轻了不少,像小狗担心把主人吵醒的蹑手蹑脚。

但在只有落花声的凌晨,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舟自横听着动静轻笑了一下,也掀开被子起身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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