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天上云不说话

车辙不停,夜已过去一半。

顾承香走出车厢,站在车头上向北方昂首看着天边的火光,他们已经走出锦兰的范围,接下来向西而去便是茫茫江湖,一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

护卫成奚见她走了出来,忙驱马转身来到马车旁,抱拳道:“郡主,就快到驿站了。”

他们的人早就在驿站等着了,只要一汇合那便再无后顾之忧。

“辛苦了。”顾承香收回眺望天边血与火的目光,垂眸看着守在周围的护卫们,“有人受伤了么?”

成奚沉吟片刻,说:“乱军彼此厮杀,除了一些故意生事的,其他人看见是挂着祁州玉牌的马车都不会上来冒犯,只有几个年纪小的手生受了点小伤,扬灵已经为他们简单诊治过了。”

他们制作的假玉牌在夜里骗一些小兵实在简单,中州和崖州不会在内乱的时候招惹留在锦兰城里的祁州使者。

这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顾承香看着护卫们双眸中的目光,她一个一个看过去,再一次又一次拱手行礼:“自此皆因我一人之念就要你们陪我来中州,如此恩德我会记在心里。”

驭马在前的成奚眼尾一红,抬手抹了抹脸,抱拳道:“郡主别这样说,是您于我等有恩,我们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背着药箱的扬灵坐在马背上,打马走到车边腾身一跃就来到了顾承香的身边,挤着坐了下来,接过缰绳对顾承香轻声道:“这就不回青州去了?”

“不回去了。”

青州的人不会允许她把陆南亭带回去,也不会帮助她做完剩下的事。

见她们要谈话,成奚忙勒紧缰绳驾马远离了车厢,顺便拉着被扬灵丢下的马匹带回队伍里交给没了坐骑只能与他人共乘的护卫。

“你和他,五年没见了吧?”扬灵靠在顾承香身边,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紧闭的车厢门,“他还记得你吗?”

这个问题,顾承香也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如今的她在陆南亭的眼里只不过是藩地的郡主,“他知道我从青州而来。”

扬灵毫不意外地耸了耸肩,“他不会信你的,若我是他我就不会再信世上的任何人,所有人、所有事在他的眼里都是带着恶意的,他们都在试图榨取他身上所剩无几的价值。”

更何况,当初是顾承香偷走了中州的情报,害得陆南亭落罪被废,陆南亭合该恨顾承香才对。

“我知道。”顾承香笑着摇了摇头,她从出发前就知道会是这样。

她向来都知道,但这又怎么了呢?

怎么可以强求一个被所有人都抛弃了的废太子此时还能随便去相信一个曾经害过他的人?

她闭上了眼,感受着中州的风雪扑撒在她的脸上,仍由这刺骨的凉一点一点冻结她心里从未停止淌过的泪。

“我只恨来得太晚,恨我没有办法在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带他离开。”

“我让他等了五年……”

那一年在质宫度过的时光,深深烙进了顾承香的心里。

她自八岁就被送到中州,一个人,除了几个箱子,她什么都没带进那座陌生的宫殿。

对外界的了解她统统都从书本里得到,用她浅薄的阅历和窄小的眼界,坐在四四方方的宫院里,想象着她就是时而呀呀飞去的乌鸦,想象着自己飞过重重宫墙,听见城里的人声鼎沸、看见山间的袅袅炊烟。

她想象不出来什么是烟波浩渺,不知道什么叫青山绿水,只能借着下人房里传出来的嬉闹声去想象万千百姓在锦兰城里发出的那些热闹声。

见到的人太少,可却又只能看见人。

唯一能看见的外界,只有笔墨天下。

那时的太子就站在明华殿里,看着她忙前忙后把那些被雨水打湿的书籍挪回屋檐之下。

“郡主喜欢读书?”

她没有喜欢的权利,此时却又无法遮掩她行动间对那些文字的疼惜,只能闭口不答,用沉默回答着太子的好奇。

太子亦然通晓她的局促和畏惧,并没有追问一个真切的回答。

他作为太子,不能和质宫的人有太近的关系,今日本就是一个意外。

“郡主今日借我地方挡雨,那本宫就还你书吧。半月后是太后千秋,本宫虽然不与女眷同席,但送几本书给姑娘还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宫外传来太监的尖声低语,似是正在寻找走失的太子。

“本宫要走了,郡主体弱,还是别出来了。”他浅笑着,“为了你好,千万别把本宫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哦。”

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她闻言纠结着。

她抠着自己的掌心,在太子将要彻底走出殿门的那一刻终于鼓起勇气喊住了他,声音却依旧在发着颤,她看着太子颇为意外的神情,连忙垂首道:“殿下,这里的人并不听臣女的话。”

所以就算是她去吩咐,怕是太子来过明华殿的消息还是会被传出去。

青州送来的人质和太子殿下交往过密,这消息一旦被其他人知道,她一定会连累青州,届时,她又该怎么办。

这应当也算不得她在告状,毕竟这是太子的吩咐。

她定了定神,垂首等待着太子的发落。

太子这才发觉不妥,有些事情是他平日里习惯了的,于是也就没注意到眼前的她是个没有什么权利的深宫影子。

他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是疏忽了,本宫会吩咐下去的。”

脚步声渐远,就连那一直嘀嘀咕咕的小太监的声音也被雨水盖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在寒冷的风中慢慢抬头看去。

雨过无痕,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是一场幻梦一般。她看了眼树下的残梅,垂眸转身关上了殿门。

没有人赏的花,开来做什么呢。

那日的雨好像只是一场梦,她从没把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在树下埋葬了那些已经逝去的江湖天下,顺从地把自己关回窄窄的质宫。

直到她坐在宴席的最尾,手里捧着太子送来人手一套的书本。

跪在她身后的小山凑近了主子,低声道:“姑娘,书可要奴婢们收着?”

她摇头道:“不必,反正不会有人会与我应酬。”

没人会来找一个青州送来的人质攀谈,这是一场属于中州的宴席,是他们的热闹,与她这个外人没有关系。

她在这里唯一的意义就是代表青州为帝王送上祝福,再恭敬坐完这一场硬场面。

作为四州质子中唯一的女儿身,在嫁给中州男儿之前,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价值。

唯有一纸婚约,可以把青州和中州连在一起。

百无聊赖间,她的手指不断摸着书页,直到她摸到一个不同的触感。

她抬手摸着那书页里的文字,吸了吸鼻子,忍着颤抖的手臂把那藏在第一本书里的信笺藏在广袖里。

那上面不是一句古人说的话,没有任何典故,不是什么遣词造句很好的诗。

【青州的早春已经到了,听说有漫山遍野的桃花】

信笺里有一朵花。

她在觥筹交错的席间偷偷看向男宾的最前方、看见那被挡在竹帘后的人影。

“你说,云为什么会说话?”

扬灵疑惑地看着突然这样发问的顾承香,纳罕地望了望夜幕里不甚明显的天际云彩,“云从来都不说话啊?”

“我在中州见过会说话的云,他说,青州有漫山遍野的桃花。”顾承香回忆着她回到青州时看见的满山春色,“他不知道,其实我在青州的六年里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色。”

他以为她想家了,以为那样的春色可以让她开心。

可是作为哥哥的影子,她没有离开王府的理由,甚至没有闻到过那花的香味。

“我后来离开中州也去山里采过花,但没有再闻到那朵云送给我的香气。”

她这才知道,原来云和泥是不一样的。

正如那时的他们,一个坐在上位,一个排在最尾。

扬灵终于听懂了顾承香的话里所指,她叹了口气,“五年了,我们谁也没想到你会一直念着在中州的这一朵云。”

她想起那时的顾承香跪在血池里,凄然看着他们这些站在血池外的人,眼里全是怨恨和悲戚。

“明明那个时候你说过的,你以后都不念了…”

青州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将这把放在中州多年的刀重新锻造成了青州最利的暗器,谁也没想到顾承香挺过了那些,心里却还在念着这个人。

那些在绝望之境中说放手的话,竟然都不过是谎言,而谎言的背后依旧藏着顾承香心里的那个少年。

提起那个时候,顾承香弯了弯眉眼,“多谢你当时放我离开。”

她抱着剑,低声道:“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中州的消息,我会后悔一生。”

扬灵骂了一声,红着眼对顾承香说:“我是怕你死在那里,你当时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了…”

若不是她在顾承香的耳边一次一次重复着陆南亭的名字,顾承香大概真就死在了青州的囚牢里。

也幸好是她当时想起了陆南亭这个名字,死马当作活马医试了试,否则哪里还有今日活生生的顾承香。

“我是医者,不想看到有人放弃自己的命。”她干巴巴地说着倔强的话,不想再提那日她生出的的恻隐之心。

顾承香笑了笑,眸中沉静又欣喜,像是回到了那坐在明华殿里的岁月。

“当时是你让我想起了那花的香气,想起他站在廊下,撑伞里去的背影。”

她在无尽混沌中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名字,听到那个人在中州被人诬陷谋反、被废黜。

怎么可以呢?怎么会这样?

不能死,她要去问一个原因,她要去中州…

她要去追那朵云,追上了,把花还给他。

“那时候的我想啊…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有太阳的地方,否则怎么去到天上变成云陪着他。”

扬灵再次听到顾承香这样的话,咬着牙怒道:“你!你太蠢了,他甚至都不记得你,你到底在图什么!”

“我本就什么也不图。”

顾承香理所当然地反驳着扬灵的话,她知道大多人的想法,更知道自己做的事不过是一厢情愿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

她本就不想把这朵云抓在自己的手里,就像世间的日月本就不会为她一人停留。

顾承香没再管扬灵担忧的目光,转身进了车厢,坐在陆南亭的身侧看着男人紧闭的眉眼。

她先是搭脉看了看,又探了探陆南亭的额间。

退热了,幸好。

片刻后,她抬手挡住微弱烛灯照在男人眼前的光。

“殿下,是我来晚了…”

在躲开那双眉眼的角落里,车厢中响起她的轻叹,还有浓浓深重的遗憾。

黑暗里,男人的眼睫微动,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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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远山照故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