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恼羞成怒,想杀我了?”淖姬背脊不慎落在簟席,那凉飕飕的触感简直要延伸到喉咙。白日里燥热的金风转到夜间冰冷刺骨,被风雨一激灌到人领口一路向下,最终引发心口不为人知的隐痛。再宽大的长袖也无法掩盖那么剧烈的颤抖,淖姬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不断临近的恐惧引起的。
“您的疑心病怎么就这么重呢?”淳于婴儿拉长语调道,她故作柔情的微笑,但就算这样,长满刺的恶意还是从她柔滑嗓音中滑出锋利寒光,“一开始是您要说回江都国的,于是我们所有人都乘坐上这艘小船陪您回去。这可有什么办法,谁让您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宰,您一挥手一转身,我们所有人就都得跟着您上船。您再一挥手一转身,就连江都王都得陪着您跳江了。”
“谁让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骨头,一看到您就丢了魂。您看江都王喜欢您、赵王爱慕您,相信过不了多久只喜欢男人的胶西王也得拜倒在您裙下了!贞洁的淖姬没有像我们这些小人物那样选择堕落,又有那么多男人喜欢,那么跳江一定不会被淹死的,您说是不是呀?”
淖姬被淳于婴儿的尖酸刻薄气哭了,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世界就像下了雨一样让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她抽搭着鼻子,紧闭眼睛,用手帕盖住自己脸,免得接下来眼泪坠落损伤颜面,“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是可以下船了。”淖姬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胸口舒服一点,“你让他们把船停靠在岸边,我慢慢回长安。走也好,爬也罢,我自个儿回。”
“长安。”淳于婴儿咀嚼这两个字,就像猫在玩弄自己爪下的猎物,随机她轻蔑笑出声,“贞洁烈女,你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长安了。既然你不和我一起回江都国,那就意味着你不和我们一起生,选择了独自死。”淳于婴儿用下巴对着渭水,“你离开了这艘船就是离开了江都王,淖姬,你是没有父亲的人,现在又失去了江都王这么个靠山,那你就是自绝于丈夫、自绝于天地,自绝于世人悠悠众口!你在哪儿都没容身之地!”
淳于婴儿解开自己腰带上系着的香囊,从中拿出木兰、秋菊等香草,随手拈了一根放进口中嚼着吃,她呼出来的兰麝气息几乎要把淖姬熏吐,淖姬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这副惨淡脸色只换来淳于婴儿轻蔑冷笑,淳于婴儿拍了拍她的脸,“真是个牲口,对你我就不能摆出哪怕一天的好脸色。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仔细听,一个句读、一个语调你都别听岔了,懂吗?”
“在我们跟从世子拜会丞相田蚡的晚上,你逃开我们的视线,先后和两个男子密会,这次密会的内容我已经全盘知晓——你惦记着你的前夫,那个吴国的校尉,因此先后请求他们帮你寻找他的踪迹,为此不惜充当人家的探子。当然,因为你去了太久,或许你还委身于人家,毕竟你青春少艾,男人看见还是很喜欢的。”
“你真长了两只好耳朵,净听不着调的谣言。”淖姬推开淳于婴儿肩膀,“这是对我的无理污蔑!我要回长安杀了那些个搬弄是非的小人,让他们尝尝我的厉害!”
淳于婴儿反手握住淖姬下巴,她远比淖姬高挑,因此她一走进淖姬,她的阴影就彻底覆盖住她身子底下的猎物,“别急着否定呀,您看看您这样子,真是可怜,泪眼儿也枯了,脸蛋儿也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您了呢。”她对着淖姬耳朵呼气,呼得淖姬酸软无力,半边身子都酥了。
“既然您这么慌张,那我就带您理一理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好吗?”淳于婴儿用手梳理淖姬的头发,将淖姬头上的步摇玉搔头轻轻扶正,“您离开我们,说是晚上喝了太多的酒,想去花园嗅一嗅花香,好醒醒酒。”
“这件事世子是答应的,他还安排了人跟着我一道去。”
淳于婴儿叼住淖姬头上那朵褪了色的芍药花,用舌头卷着花瓣吞下去,直到品尽最后一缕芳香,她才慢悠悠开口:“这当然不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世子对漂亮女人一向有求必应,只不过那个被命令跟从你的小黄门到哪儿了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淳于婴儿挑起眉毛,“他死了,淖姬,因为你他死了。你给了他钱,让他给你几刻的空闲,您用这偷来的时间去和外面的野男人私会。总得有人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他就是代价之一。”
淖姬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杀了他!”她像被人刺中了要害,无力躺倒,小声抽噎。“为了我的错误,你杀了他!”
淳于婴儿鄙夷地俯视着淖姬,“如果你和他一样无足轻重,那我杀的就是你。淖姬你要记住,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撒谎,我对这种事,是有经验的。”
淖姬用力抓紧身下的簟席,“是谁向你揭发我的?”
“你猜猜?”
“赵禹!就是他这个伪君子!他拒绝了我第一回,不肯对我施以援手,接着又出卖了我!”
淳于婴儿被淖姬的天真和愚蠢逗乐了,“你要是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赵大人可是一个字儿都没吐露,真正背叛你的人是张汤。你有所不知,田太尉和淮南王交好,淮南王和江都王交好。朋友的朋友就是潜在的朋友,田太尉又欺软怕硬,一向害怕江都王,所以根本不敢接受你的投诚。”
淳于婴儿放下淖姬的下巴,恢复了她对淖姬一贯的虚伪态度,“您与其哭泣不如想想以后要怎么面对江都王,无法抵赖才招认事实可不会被减轻刑罚。这么端正的脑袋,要是摆上刑场可怎么办。”
淖姬绝望地看着淳于婴儿离开的背影,那条被无限拉长的影子被门隔断后,就只有淳于婴儿脚上木屐和不远处船妓哀艳歌声还在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软绵绵曲调还没完,阴森森的风就掀起白花花的浪,呜咽起新曲调。所有声音翻滚搅拌到最后,无论是歌声、风声、浪花声还是它们单薄的托身之所,都染上苍茫夜色。
此时此刻和淖姬一起听到《上邪》歌声的还有身在平阳侯府的卫子夫,她在唱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时,只觉得喉咙酸痛。
卫子夫抬眼看去,看见姐姐卫少儿正在台下悄悄抹眼泪。卫少儿不久前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如今又被另一个出身高贵的情人抛弃,而她侍奉着的女主人平阳公主浑然不觉她心事,用合欢扇遮住糊满脂粉的脸,微不可查地打了一个哈欠。
每一寸都恨不能用金玉镂刻的平阳侯府此刻充斥着虚假的欢声笑语,因为最重要的客人没有来,就连大病初愈的平阳侯都笑得有心无力。面色苍白的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卷用久了的皮影,麻木地受人摆置。他身旁儿女像皮影上的麻绳吊起平阳侯两边肩膀,让他跟着欢呼人群微笑,不至于立刻跌倒。
平阳侯将头倒向妻子一方,似乎想要和她说说话,平阳公主不耐烦地将头撇过去。就像绝大多数的贵族子弟一样,平阳侯也是近亲结合的产物。父母的结合给他足够高贵的身世,也给了他堪称惨淡的外表。他身材矮小,五官粗苯,又因为长年被疾病折磨,皮肤变成了一张枯槁树皮。
虽然他身上那件红色衣服给他增添了气色,但是遮不住他伛偻身体。站在妻子身边的平阳侯,和公主不要说容貌匹配,就连年纪相当也做不到。可以这么说,他的容貌和身体是日夜折磨着公主的刑具,平阳公主宁可他和其他姬妾过一百个夜晚,也不肯和他再生哪怕一个孩子。
所有人都说,如果平阳侯没有将近两万户的侯封,那平阳公主可能会选择和她姑姑馆陶公主那样,用母亲姓氏或自己汤沐邑作为封号。卫子夫看着平阳侯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弟弟卫青。和肺痨鬼一般的平阳侯比起来,卫青年轻、勇武、坚毅,眼睛永远像闪电一样湛然有光,这和平阳侯完全不一样,平阳侯的眼睛简直就是两个黑窟窿,时不时冒出叫人毛骨悚然的亮光,每当他咳嗽起来,声音响得和公鸡打鸣没两样。
但是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正在被像平阳侯这样病弱无用的人支配,他们每天都在消耗大量财富,用海量财帛装点自己的门槛和无知。他们沾了泥点的靴子需要人刷,马厩里的马需要人喂大豆、麦子乃至苹果,衣服从不穿被水洗过的,仆人从没少过五百人。但如果有人要问他们活着有什么用,那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用。
在卫子夫看来,平阳侯折磨的不止是平阳公主一个人,还有千百个来自平阳的家庭。就像她们一家那样,原本在河东郡有着自己的土地,但随着田地不断被贵族蚕食,只能用自己的全部换取一家老小的口粮,年纪轻轻就被豆饭摧残的没有一根好牙。
一曲终了,平阳公主就像得到皇帝赦令的罪犯那样深出一口气,抛下丈夫和两个儿子一走了之。皇帝之前不冷不热的态度令她大受打击,这一段时间都没有心情带着骑奴拜访她的姊妹和其他亲戚。卫子夫也趁机溜出来,果不其然看到正在廊下等待的弟弟卫青。
卫青身量还未长成,手却比一般成年人还大。当卫子夫靠近他,他当即就往外退了一步,“别靠过来。”他温声道。
“怎么了?”卫子夫听到自己的声音,是被平阳公主精心训练出来的温柔,一把嗓子几乎要掐出水。想到这把嗓子没有唱歌给最应该听的人,她心情低落成万里霜天。
“我刚刚洗过马,”卫青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能让他产生诧异、震怒的情绪,“它是个坏脾气的家伙,经常咬伤人,它的马厩很少有人打扫。我现在的气味因为它不太好,怕把你也熏臭了。”
卫子夫自然而言地退后些许,不经意看到瓦当下的窗柩。她对着窗柩中镶嵌的云母片和贝壳片梳理云鬓,被磨得细薄的云母片和贝壳片隐隐约约露出她形貌:因为喝了酒唱了歌而绯红的脸蛋,时常露出秋波的眼眸,还有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她是玫瑰花、象牙还有乌檀木混合在一起才能打造出来的偶人,即使一时片刻没有落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也不应该自暴自弃落入污泥。
卫子夫忍不住想起那个她从不曾见过的陈皇后,她还在平阳时就听说过陈阿娇,知道陈阿娇有一座金屋子,一匹上好的桃花马和总是高高扬起的下巴。长安贵人讥笑陈阿娇,说她是身怀盛宠却不会下蛋的母鸡。
卫子夫听见自己堪称甜蜜的笑声,她用最无懈可击的笑容和弟弟说起她下一个去处,而卫青回答她,自己将要前往建章宫,从此由平阳公主一个人的骑奴变成官奴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