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终归虚化(七)

这件事半真半假,卫青自己清楚。刘彻将一个偶人扔到卫青面前,“你说阿娇会咒你姐姐吗?”

卫青知道这个问题回答不好自己得送命,“我不理解犯了妒忌的女人,不过我知道妒忌的人和疯子没差别。”

刘彻嗤笑,卫青怀疑刘彻已经明白里面的圈套,只是他不拆穿。卫青眼下是他的盟友,刘彻不能轻易和他翻脸,“你觉得阿娇会想让我死吗?”

卫青不假思索,“不会,但禁不起有心人挑拨。”

刘彻明白卫青指谁,楚服和阿娇关系好的不正常,刘彻早有了疑心。“如果阿娇成了皇太后,楚服就是皇太后的另一个丈夫。”

卫青不动声色,“只怕到时候天下不归楚服,是陈窦两家的私田。”

“卫青,我觉得这湖清得不吉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过分的好就是过分的坏。窦婴的野心勃勃,就是他的死路。”竹叶下的湖水呈露出透明的青色,河床下只有被清洗干净的石子,一尾游鱼也没有。没有淤积的泥沙,唯有落红落叶和被折断的柳条顺流而下,被旋涡缠得紧了就和河底绿藻绕在一起。

刘彻用手掬了一捧水,水清澈如稚子目光,一滴一滴从刘彻指缝溜走。刘彻将景帝遗诏扔进生满春草的池塘,池水迟疑地吞没了一节一节编好的竹简乃至尚书留在其上的印记。

水波晃动的瞬间,岸上的两个人看到水底泛起无休止无边际的涟漪,水波深处曼长曼长的绿藻自深处而来,细细咬住摇晃着沉落的竹简。水光再一闪,沉淀着秘密的遗诏就消失无踪。

人生百年随手便过,有多少人的秘密如今日这般落入池塘。时过境迁,那种真实存在又无力挽回的丧失感浮在水波上,映出玫瑰花不复明艳的花影。

“你何曾有一日真的了解我?”阿娇喃喃自语,“你从没真的了解我,也不打算了解我,你放弃我——”

楚服贴近阿娇的耳朵,听见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我竟然也不觉得可惜。”

楚服放下阿娇的手臂,“您以前说不出这样的话。”

“你看见我姑姑陈乐君的样子了吗?她不肯见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她把自己关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地窖内,只让自己的影子和身体作伴,谁都敲不开她的门。她说她在等待死亡,谁都救不了她。”

金银玉石的步摇玉佩和禁步轻摇起来,约束着囚徒的举动。步摇上的流苏需要映着光动起来才能显出颜色质地;玉佩碰在一起的声音要清脆悦耳不失之于聒噪;禁步恰如起名,不管它是珊瑚、螺钿、琉璃还是玉石为饰,裙动则响。它们沉重、冰冷、华丽,样式千变万化,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困住佩戴者的行动,制止一切她们有可能失礼的行动。

陈乐君如今完全舍弃这些东西,她已经有更森严的牢房了,不缺镣铐,不需要那些簪珥。

阿娇像濒死的人那样粗喘气,她从她玉佩碰撞的声音听出她之前的步态和节奏,看到她发髻上的步摇流苏散乱的样子猜出自己方才转头的模样。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一天这么失仪,这让阿娇感觉屈辱。

玉佩碰撞声有高下之分,她从最上一等的不紧不慢变成最下等的叮当乱碰;步摇摇曳之态有美丑之分,她从第一流的蝴蝶振翅掉到最末流的乱撞乱响。禁步也被她摔得快掉在地上。若行至没有度,那她高贵的身份该从哪儿显露?或许她身上高贵的从来只有血统,并非自己。

原来这就是高贵,怪不得陈乐君轻易舍下窦婴。“窦婴执意和田蚡死磕,闹得沸沸扬扬,我哥哥的丑事也跟着抖落下来。”

亭院深深沉沉,落下无穷叶绿池碧天青色。宫中娇娥绣女红、缝制曲裾,把蚕丝织成色彩艳丽的葡萄锦和玫瑰锦,她们用状若睡鹦鹉、朱喙绿首的鹦鹉螺喝名为玉瀣的美酒。

阿娇坐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和楚服分享同一杯酒,很多年前坐在她身边的是大汉天子刘彻,她面对他欲迎还休,胸腔内装满儿女心事,神色隐忍难以从容。

现在她如果不想独自登高凭栏,肠断心裂,那她最好枕着楚服雪白的膀子和她一起数天上星子。楚服抚摸她隆起的小腹,安慰着她,“您刚刚说起您的姑姑。”

“是,”阿娇嘴唇翕动,“她还是和窦婴决裂了。田蚡娶了燕王刘定国的女儿为继妻,王太后下令让群臣都去祝贺,灌夫窦婴也去了。”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仇人重归旧好。”

“不是重归旧好,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娇肚子里的孩子踢踏着母亲的肚皮,“姑姑和我说过,灌夫手里攥着田蚡的把柄。元光四年田蚡状告灌夫横行乡里,侮辱皇亲,事情闹到皇帝面前,突然有一天他自己就熄了火,不再不依不饶让廷尉追究灌夫的罪责了。”

“蹊跷,真蹊跷。皇帝就没有怀疑过?两个彼此仇视的人突然相安无事,这怎么看怎么可疑。”

阿娇打了个寒战,“他从没问过,从没追问,他到现在也没提起这桩往事。”有时候平静并不代表安全,它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和绝境。“灌夫和田蚡在婚宴上又起了冲突,窦婴也被卷了进来,皇帝只问现在这件事不追究从前。他可能知道个中缘由,只是怕打草惊蛇,所以不问。”

“那一定是很可怕的把柄,所以皇帝选择了缄默。那把柄窦婴和我姑姑都心知肚明,窦婴觉得有可乘之机,我姑姑不以为然。窦婴说他有先帝留下的遗诏,希望能私下见皇帝一面,揭发田蚡**,可遗诏上面只有他家臣留下的印章……”

楚服道:“这下彻底说不清楚了,伪造先帝遗诏足够窦婴身败名裂。”

珠帘珠泪连成绵绵夜雨,卫青放下翠辇上的帘子,“今夜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安详。”

“那或许只是你在塞外过了太久,忘了安逸日子是怎么过的了。”卫子夫依偎着弟弟坐下,“你跋涉龙城,路过阴山,度过瀚海,走过的路比我看过的天还要远。每当你骑马奔驰在我看不见的远方,我就长跪神前没日没夜为你祈祷。如果皇帝爱我就像周幽王爱褒姒,我就让他送一个万户侯,不叫你在远方劳碌。”

褒姒是最卑贱的女子,可她统治天下共主,指挥独夫民贼,对周幽王就像对一个仆从。为她一笑,周幽王点燃了烽火。

卫子夫和卫青看见池水边开到萎靡的栀子花和茉莉花,她们曾经光洁娇艳,比渭水浪涛翻上来的泡沫还白,比祁连山山巅的积雪更纯洁,现在花瓣发黄枯萎,不复光彩。

“我好像听到女人的歌声了,宛转悠扬。我再细听听,怎么气若游丝。”

“那好像不是女人的歌声,”卫青深深注视着姐姐,自从她成为刘彻的皇后,她就没唱过一首完整的歌,“那是银瓶里水浆溢涌而出的脆声,分外清越,并非人声。”

卫子夫凝重地蹙起眉头,她和弟弟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有了分歧,“是女人的歌声,我唱了许多年,不会认错的。”

卫子夫眉间的乌云罩上她不再红润的脸,盘踞在她眼睛,暂时凝成雾朦胧着她的双眸和眼睫,“是女人的歌声,我认出来了。这种歌许许多多人唱了许许多多年,从没腻过,你知道的,太阳底下的事情和渭水河床下压着的泥差不多,都是周而复始,鲜少不重复的。”

卫子夫眼中的雾随时要化成一场大雨,淋湿她的鼻梁和抿得发白的嘴唇,“是这首歌,识得倾城美色,楚霸王别过虞姬,申公巫臣前往郑国迎娶夏姬。”

“我认出这里了,陈乐君就躺在这个池塘里,她被发现的时候睡得很安详,可留在她身边的人一点也不平静……如果我没记错,在她死后没几天窦婴就横死了。我从没见过那位丞相夫人,可我对她没有偏见和害她的心思……我怜悯她,如果我是她,我的选择不会比她高明。”

“陈乐君的死亡和你无关,你想起她是因为你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你们都在丈夫的荫蔽下生存,对对方一点儿爱也没有……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我这个把她推进死局的人都没有难过,你就别伤心了,安心走过这条路吧。”

“你害死了她?”

“算也不算。”卫青看到陈阿娇往池塘里撒黄纸,她身边卓文君应着风的节奏唱歌,“陈乐君可以活的,只是她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

风声萧萧,合着林下叶动声瑟瑟。“如果藉福愿意,陈乐君可以为他放弃名誉,赌上身家性命,抛弃旧友亲朋,奔向他的怀抱,可是藉福不愿意;窦婴无论如何都是陈乐君的依靠,可是窦婴命悬一线,陈乐君自觉生涯苦涩,就投了湖。我和藉福不一样,如果路过的那个女人像爱她丈夫那样爱我,可能我真的会忘了我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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