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风驱散了白日里的燥热，也带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如果卓玖回府了，他们也不能算不速之客，可如今在府中的只有早早下朝回来的甘罗和在府中读书的张苍。两人正在书房拿着甘罗带回来的资料校对边塞地图时，就听到门外响起侍从的声音，“张先生，甘上卿，前韩相和前韩使递了拜帖，还有三刻便要到府了。”
甘罗先是确定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并不失礼后，才有些困惑的看向同样在检查衣着的张苍，“芈姬有提过张平和韩非要来吗？”身为秦国的上卿，他并不需要对败军之国的臣子有过多的尊重。
“苍未曾听闻。”但这种拜贴一般是主人收了拜匣后，在来的路上才递出的，以提示待客的主人他们快到了。身为贵族的张平和韩非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如今他们这样匆忙待客，只能说明卓玖早就知道张平要来，但没告诉他们。
甘罗叹了口气，明白是今天王上将卓玖留下打乱了她的计划。于是直接吩咐侍从温酒待客，自己则带着张苍依礼去府门前迎张平和韩非。
张平在早上得知自己的拜匣被丞相官署收下后，便明白卓玖愿意见他，鉴于卓玖曾几次三番的拒接他，张平便不敢耽搁的去驿馆将韩非接出来，在拜匣上约定的时间内赶了过来。
而实际上，因为和嬴政在统一后修改律法和安置韩贵的问题上相持不下，两人在章台宫长谈许久。
如今刚刚离开王宫的卓玖还没有收到属官递上的拜匣，自然也无从得知张平的事情。
但这些，已经坐在厅堂中和张平、韩非相对而坐的甘罗无关。张平和韩非带了一个侍从打扮的少年，几人互相行礼后，纷纷落座。甘罗自然坐南向坐，两位客人面北，张苍将少年侍从安置在门旁，自己则在甘罗的下手处坐定。张平捋着胡子看向这位少年天才，低声用韩语和韩非说了什么，才重新用夏言对甘罗道，“我等来求见芈相，没想到甘上卿也住在芈相府中。”
粗通韩语的甘罗大概听出张平刚刚在向韩非介绍自己，便向韩非笑着点头，然后又对张平道，“幼时罗便与芈相交好，在吕相离开后，罗无处居住，芈相便留罗住在府中。”
坐在一旁的张苍听出张平实际想问卓玖何在，但甘罗却避重就轻的应付了过去。
两人闲谈了片刻后，张平终于不再听甘罗的虚与委蛇，在甘罗想要再一次提起咸阳郊外的风光时，有些失礼的打断他，“上卿口才伶俐，平早已知晓。只是不知上卿可否透露芈相所在，好让平安心呢？”
甘罗笑着抿了口水，轻笑着摇摇头，“张相未免太过心急。”
张氏五世相韩，早已成为韩臣中不可或缺的力量，在朝中也有不少支持者，他不仅要在大秦的手下保下自己的家族，还要在尽可能的保存支持他的贵族们。而这些天在秦卿中四处碰壁的张平也已经意识到，与别国猜想卓玖不过是秦王为了争取朝中楚人，而任命的傀儡不同，这位芈姬在朝堂上掌握着实权。
如果没有她的命令，没有一个秦卿敢相他透露，秦国对待已经是颍川郡的旧韩地日后的计划。
只是没想到，在见那位久闻大名的芈卓前，他还要先应付这位少年上卿。
一直没有说话的韩非则无视张平平稳声音下，难以掩盖的焦虑，视线转向已经渐渐黯淡下的天色。秦地的风土与韩地稍有不同，夏日的空气中没有那么充沛的水气，习惯了湿润空气的韩非甚至能从来自草原的风中感受到一丝凌厉。
如果卓玖知道韩非如今在想什么，一定会笑着说都是错觉。如今确实正在缓慢的进入冰期，但不出意外的话，韩非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零度等温线和800毫米等降水线南下到秦淮一线的。
韩非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将这些天在秦地的焦躁和无力都呼了出去。
在作为使臣来到秦国时，他是抱着秦王会重用他的心思的——正如卓玖曾说的，秦国，是最能让他施展才华的地方。他渴望着能亲自辅佐一位君王，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以证明自己曾经在递交给韩王的奏章中，所说的话并非虚言。
有时他想，只要有王能统一天下便好，至于是哪国并不重要。可这样的狂想只在午夜梦回时飘荡，只要新一天的太阳升起，对于姬姓韩氏的身份依旧让他无端的思绪回到现实。
可如今，再也没有他需要侍奉了国家了。
难道要为了这些为了自身利益蝇营狗苟之辈，就不去抓住已经递到他手上的机会吗？秦王确实没有召见他，可在半个月前收到咸阳宫侍送来的《说难》时，他便知道，秦王早已知悉他的主张，也愿意重用他的思想。
‘秦国可以支持我推行自己的主张，而秦王要的，只是我真心的辅佐......’韩非冷眼看着张平和甘罗的交锋，心思已经飞去了咸阳宫，‘也不知，何时才能面见秦王。’
当卓玖回到府中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她听闻张平坚持在厅堂等她回来，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额角，让燕徒推着她去厅堂。在章台宫，她和嬴政已经达成共识，在等腾前来咸阳，以及她确定控制韩地三郡的方案之前，对韩地先不实行秦政，只是软禁韩国的大贵族们，以防他们煽动百姓出现叛/乱。
至于对韩臣们的条件，则沿用先前所确定的招揽为主的战略方向，具体细节由她把控。
‘若是韩地有叛乱，恐怕我就是下一个被发配的秦丞相。’卓玖无奈的想着。
她虽然心中这样猜测着，脸上却看不出分毫担忧，甚至在轮椅转到厅堂前时，疲惫的神色都一扫而空，若是不熟悉的人看过去，甚至会以为她休息了一整天。
但当她从轮椅上下来，走进厅堂时，甘罗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她眉宇间淡淡的困倦。他有些担忧的从席上走下来，向身着青色官服的卓玖行礼，在卓玖回礼时顺势扶着她的胳膊。
正低头行礼的张平和韩非没有看到甘罗的动作，只看到卓玖的衣摆在眼前略微停顿，像是在回礼后，才平稳的抬头和已经坐在主位上的卓玖对视。
张平看着眼前清秀的女子，一改和甘罗说话时的温润，直接了当的开口道，“平此来，是为丞相而来。”
卓玖看着眼前留着长髯的老人，心中大致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她轻笑着摇摇头，“韩相不过是想保住家族传承，又何来为玖之说？”与其他不再称呼张平为丞相的秦官不同，卓玖为表尊重依旧坚持这样称呼他。
然后在张平开口之前，看着已经出神好一会的韩非道，“非先生可是另有事寻玖？”
“某，某这月又作新文，想请芈姬呈于王上。”韩非从袖子中掏出几张卷在一起的纸。
他当然可以直接呈给秦王，也有把握能得到秦王的召见。可在被召见后，他一人是无法在秦朝堂上立足的。与那些自行投奔秦国的臣子不同，他身为韩宗室，尤其是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难免会引起他人的猜忌，甚至可能招来嫉妒者的陷害。
所以，他希望能在入朝堂前寻求一个能够引荐他的人。
在秦国，一个官员如果犯错，那么引荐他的那个人也要承担连带责任。如果卓玖接下一卷文书，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就要为韩非担保了。
卓玖看着韩非捧着文书的手，脑内飞速的运转着。韩非是韩王宗室，如果任用他，在一定程度上会安抚韩国旧贵，短期内可以缓解秦国在韩地三郡的治安压力，同时日后处死韩王时，更不会引起别国的怀疑。
相应的风险则是，如果韩地真的发生叛/乱，她更加难辞其咎。
韩非原先想请自己的师兄李斯引荐自己，可李斯总是推脱公务繁忙，并不见他，一来二去后，他也明白对方的意思。其他的秦国官吏，更是避他如蛇蝎。虽然还是不太能接受女子为官，可如今卓玖已经是他最后的选择了。
“某先前说过，先生大才，王上定会重用先生，为王上举荐贤才也算玖职责所在，先生不必多礼。”卓玖在思量片刻后，躬身向韩非回礼道，“还请先生内心等待王上传召。”
张平有些诧异的看向韩非，而他那个原本坐在门旁的年轻侍从，却毫不诧异的转头看向已经行礼打算离开的韩非。
张苍敏锐的察觉到年轻侍从的视线，却在他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时起身为韩非引路——如今天色已晚，他自然宿在丞相府中了。
卓玖送走了韩非后，才转头看向还没有回过神的张平，笑着说，“现在，张丞相，我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了。”她看向甘罗，对方立刻心领神会的从不远处的书架上找出几本厚厚的书册，放在张平和卓玖之间。
书册上赫然写着‘谋韩旧贵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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