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截贤蓝田道

难道是那日探病,见宋筠额上沁汗,他情急之下掏出帕子……之后心神恍惚,竟遗落在了那里?

宋筠见他神色巨变,不似作伪。再听他言语,心中一乱。难道……难道这帕子并非他故意留下折辱自己?

崔元修缓缓蹲下,手指颤抖着拾起那方丝帕,随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宋筠,眼神复杂无比。有痛心,有懊悔,有了然,更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宋筠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背抵住了毛驴,退无可退。刚才的勇气消失殆尽,只剩下恐惧和后怕。

眼前这人固然可恶,可他毕竟是当朝宰相,自己竟如此无礼,口出狂言……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掌掴并未落下。崔元修竟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入了怀中。

“放开我!”士人的矜持让宋筠挣扎了几下,却被搂得更紧。

“是我的错……”

崔元修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充满歉意,“这帕子,本是想等忙过这阵,正式邀你过府,亲手赠予你的信物。我以为……我以为骆老早已将你安置妥当,让你在长安站稳了脚跟……是我疏忽,竟未曾亲自过问你的境遇,让你受此委屈。元修……向先生赔罪。”

宋筠听着他诚恳的道歉和解释,手上推拒的力道渐渐小了,最终化为紧紧揪住他胸前衣襟,上好的紫袍被揪得皱成一团。

多日来的委屈、恐惧、绝望齐齐涌上,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而出,迅速洇开一片深色印记。

崔元修感受到怀中人的情绪变化,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语气放得更缓,甚至还带上了恳求:

“长安赏画者众,可能懂我画中意者,唯先生一人耳。你若走了,这长安于元修而言,不过是一座华美的空城。”

他低下头,几乎贴着宋筠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许下承诺:

“只要先生肯留下,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随你挑选。若觉俗务缠身,骆老的秘书省,我去分说;集贤院那边的岑学士,我也能递上话。只求先生……莫要弃我离去。”

此一刻,冰消雪融。

宋筠紧绷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吟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崔元修闻言,心中大石落地。他的宋先生,自比冯谖,不愿只做清客,而是要真真正正得到重用。

那他须得拿出孟尝君的胸襟和气魄,才能不叫先生再度出走。

“先生放心,从今往后,必叫先生食有鱼,出有车,立有家!”

说罢,他解下自己珍贵的貂裘,不由分说披在宋筠身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在宋筠的低呼声中,俯身将他打横抱起。

“相爷!这……这成何体统!”宋筠羞得满脸通红,挣扎着想要下地。他没想到这看似文雅的宰相,臂力竟如此惊人。

“病体未愈,岂堪跋涉?”崔元修收紧了双臂,制止他这失而复得的先生徒劳地挣扎,抱着他走向骏马。

“听话。”

此话一出,宋筠身子一僵,恍惚间忘了挣扎。

崔元修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他先翻身上马,然后俯身,强有力的手臂一揽,便将宋筠也带上了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骏马高大,宋筠不得不紧紧靠着他。

“抱紧我,当心颠簸。”崔元修低声嘱咐,一抖缰绳,马儿便小跑起来。

宋筠只觉双耳如火烧,双手悬在半空,犹豫不决。不抱,只怕真要摔下去;抱了……两人身躯紧贴,未免太过羞人。

正纠结间,马儿一个轻快的起步,颠簸使得宋筠惊呼一声,身体向后一仰,赶紧伸手紧紧环住了崔元修劲瘦的腰身。

崔元修感受到腰间收紧的手臂,低笑一声,一抖缰绳,控着马速,让紫骝马驮着两人,缓缓向着长安城行去。

而另一边,相府门前,早已乱作一团。

崔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廊下踱来踱去。他听闻相爷下了朝连官服都未换,便风驰电掣般直奔宣平坊。后来还是吕学士来报,说看见相爷单骑出城往南去了!

这还了得?一位当朝宰相,身着朝服擅自策马离京,若被御史台知晓,或是路上稍有闪失……崔裕不敢再想下去,一连派了好几拨家丁护卫顺着官道去寻。

正当他焦灼万分,准备亲自出马时,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崔裕猛地抬头,只见相爷那匹紫骝马缓缓而来,而马上……竟是两人共乘!

相爷在前,身后那人紧紧搂住其腰身。而那人身上裹着的,正是相爷今日上朝时穿的貂裘!

待马匹走近,崔裕看清了相爷身后那人清俊的侧脸,原是宋先生!

崔元修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宋筠扶了下来。宋筠脚踩实地,脸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窘迫。

看到崔裕和门口一众仆役时,宋筠还是颇感局促,尤其是当他察觉到那些带着好奇和惊讶的目光后,更是觉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将身上的貂裘褪下。

“相爷,您可算回来了!”崔裕率先迎上前,见相爷无事,这才如释重负,却也无比后怕。

崔元修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宋筠,按住他要褪貂裘的手,吩咐道:“裕伯,无事。你去将陶然阁旁边那个‘流霰苑’立刻收拾出来,一应物什都用上等货,以后便给宋先生住。”

崔裕是何等精明之人,一看这情形,再听这安排,心中顿时了然。那流霰苑环境清幽,与相爷常驻的陶然阁有回廊相连,却又自成一格,既显尊重,又……方便往来。

崔裕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不再多言,只恭敬应道:“老奴明白,这便去安排。”说罢,便转身匆匆去调度人手。

宋筠本就被众人看得有些不自在,见此连忙说:“有劳崔管家,筠……想先去看看住处。”

他刚想跟着崔裕过去,却被崔元修一把拉住了手腕。

“住处自有下人打理,何须你亲自操心。”崔元修挑眉,从怀中取出那方素白丝帕塞回宋筠手中,眼底带着几分戏谑,却不失温柔。

“这下……还扔吗?若还要扔,本相现在就可替你丢进灶膛。”

宋筠看着掌心那方承载了太多纠葛的丝帕,脸色比刚才更红,又羞又恼地嗔怪道:“你……堂堂一国宰辅,不去思虑军国大事,竟纠结于这等……这等儿女情长的细枝末节!”手上却也把帕子接过来了。

崔元修见他虽然羞窘,却也没再推开自己,心情大好,不禁朗声大笑,顺势牵起他的手便往府内走:

“国之大事,自有朝会商议。此刻,元修只想与先生论诗。我那书房里,正好有几处诗文疑窦,百思不得其解,非要请教先生不可。”

说罢,也不容宋筠再推辞,便引着他穿过庭院,径直向书房走去。

这番论诗,从午后论到了华灯初上。书房内烛火通明,时而传出低语探讨,时而响起清朗笑声,将门外秋夜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夜深时分,崔元修亲自把宋筠送回到已经收拾妥当的流霰苑,仍是意犹未尽。

“宋先生早些歇息,明日再与先生论诗。”

宋筠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而这下次论诗,却是近半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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