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兵骑如蝗虫过境,搜刮搜刮纪筝屋子内所剩的东西,像是包袱、零用物件类的,复又上马拿去交差了。
交差么,小鬼对付上头的,自有自己交差的一套方法。
纪筝和那伽就着黑暗处,互相背身,换了干燥衣物。各喝了一碗姜汤灌下肚,周身暖和许多。
他们在树下耐心等待,确保马蹄声走远,才重新整顿收拾,待天色擦黑,再出发摸黑赶路。
下雨的日子,大中午天色就昏沉。等了许久,天色是暗了,可雨却渐渐下得更大,天上倒豆子一般落个不住,砸得林子里树叶哗哗齐响。
纪筝和那伽躲在林子里,雨淋得人都睁不开眼,湖水涨高,怕淹了红亭子,鲁家手忙脚乱的,着人往外面舀水,泼到林地里头。
人来人往的,暴露风险就大。
他们倒也胆儿大,趁黑撂倒了两个仆从,外头罩上仆从衣物,佝偻背腰的装老,光明正大混出去,走上回西京的那条主道去。
纪筝怕那两个仆从单衣叫雨淋坏了,让那纸人完全湿透前,顶了最后一回用,装作白衣鬼影,引人去那俩仆人所在的方向了。
多的手段她是再没有了。
自己挨冷雨,小腹像有只手在里头搅动,怎么憋气呼气都缓不过来。
佝背倒不是全装的。
是真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冷雨中双腿都似灌了铅。
那伽又抱起她。雨水划过紧抿的嘴角。
“这个鲁西望,舌头太长。”
纪筝呼吸短促,只闭着眼,敛眉难受。
“聚头三尺有神明,总有他受的时候。”
她就知道,能教出鲁氏那样的妹妹,鲁西望也很难是什么正人君子。
此时寻思这些也无益。
两人本行在路上,忽觉地面复又微震。
两人都吃了一惊,“他们怎地去而复返?”
地方查了,人弄丢了,鲁西望那的孝敬也享了,纵是有什么掉了落了,派个小兵来拿也是一样,怎地黑压压又一齐出动了?
能有什么要事再踅回来?
纪筝暗道不妙,强撑着搂住那伽的脖子。
“我们正面迎他们。”
回是回不得的,院子那头她和那伽的留下的踪迹,怕是捂不住,鲁西望肯定严阵以待,候他们回去。
“倒不如束手就擒了。”纪筝这么思量完,叹自己行经期果真意气用事,怎地就遇到点挫折便灰心,想撂开手。
束手就擒,是另一种束手就擒的法子。
兵骑去而复返,马蹄疾行踏过,马蹄铁溅起的雨水泥水,足足高到马腹处。一片污水连视线都挡住。
领头的本是吃了天官的挂落,脸上就不痛快。
只满肚子气怕,往院子里去。可惜这一爿道路太过敞亮,无甚遮蔽,哪怕是多棵矮灌木都格外显眼。
纵马疾驰,见大雨里有两团人影在旷野地上,似乎是抱作一团,他立刻就警醒。
“吁——”
兵骑勒住马,后头都跟着急停,训练有素。
领头兵骑一指马鞭,“去,看看那边什么人。”
小兵领命下马去了,回来时却支支吾吾的。被领头的骂了才低头道:“是……是对野鸳鸯。”
兵士们一听,都爆笑起来。笑声里并不怀好意。
他们常年在兵营里素惯了的,听到这方面事儿,立时就眼热,裤子里都恨不得抬了头。
领头的毕竟不同,啐了口道:“狗|娘|养的,谁大雨天在外头苟合?”
小兵顶了句,“公子老爷都,找刺激不就爱雨天没人的……”
话没说完,脸上挨了一马鞭。火辣辣地疼。
领头的:“也不看看大人刚发多大的火儿?可疑的都擒拿了来。”
他想起鲁西望着人密报,就是一男一女两人。
年轻男女。连年纪都对得上。
更不敢拿大。
小兵脸疼并不敢碰,肃容,跟着几个好兄弟一起过去,将纪筝那伽二人押来。见他二人求饶不止,灰头土脸的,像是平头小民,又怕误了差事,也没细看,只一个小兵带一人,捆好了横在马上,将就披上蓑衣,颠颠地赶路。
那伽身子骨还好,只苦了纪筝,本就行经,还随马匹颠簸,险些疼晕了。疼麻木了,精神反而回转过来几分。
要冷静。
已糊弄过去。
后头还有硬仗。
等到了鲁西望院子里,把那伽纪筝两个卸下来,让人靠墙站着。领头的又去屋子里翻。
谁也没留意,小娘子和情郎靠近了,小娘子手指微动,两人变了几步,便在墙根房檐下,避开雨水,不怎么动了。
却说领头的进西跨院,连带正院都没放过。带人又翻了个底朝天。
“墙面、地板都敲敲,别有什么暗道。”
“是!”
这架势可比第一回认真得多。
鲁西望不知发生什么,以为骑兵又来要孝敬,自家翻成这样,自己再落魄,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深感受|辱,手又粽子扯不住人,便拿身体去撞,“军|爷,上午好好的,怎么又来查了?我家地儿小,供不起你们!”
半讽半骂的,把领头兵骑说地怒目圆睁。
一把把人推搡在地,“天官有令,朝廷办案,你扰什么?”
鲁西望不信,“哪有一天查两次的道理?”
给当|兵的推倒,鲁西望头都猛磕一下,顿觉遭了欺负,又不敢再去硬碰硬,索性在地上接连打滚儿,“谋|杀朝廷命官了,西京底下,没有王法了……”
连哭带嚎的,不像个男人。
鲁夫人陈氏是真心爱他,哭倒在地,去拉他起来,只是劝。一众仆人冷眼的冷眼,浑水摸鱼的浑水摸鱼,有的还趁乱摸起主子房中的珍贵物件,塞到内兜里。一时乱成一团。
鲁西望这般装疯卖傻豁得出去,一来他是个要面子忍不了辱的,二则在此行|贿不少朝中人,家中留有证据,原是为了拿捏那些收过好处的,来日事发可以以此为要挟。是以闹得不像样。
可镇府司的哪管这些弯弯绕绕?
吃了纪瑄一顿挂落,此时都分外尽心。
领兵的兵骑想着都后怕。
原不过他让兄弟们放松一回。找那劳什子的纪家小姐,找了七年了,哪回不是扑了个空?白忙活一场。
就是纪大人自己,早都灰了心,早些年还亲自到场的,后来不过派给他们去做。
领头的心想,早烧死的人,去哪儿找呢?
难道掘地三尺,从阴司里掘人回来?
可今日不知怎地阴沟里翻船。
他去纪瑄那回禀差事,交出在西跨院收拢的东西。
“这是那两人逃走前留下的。”
纪瑄淡淡的,只略略刮一眼。
下一瞬,浑身一震。
领头的听着,他呼吸都顿住了。
而后纪大人抢了过去,从烧得残破的褡裢里,摸出两块耳坠子。烧得焦黑,瞧材质晶莹剔透的,不知是什么玉石,阳光底下都透明,略摇一摇,蕴出幽蓝的光彩。
纪瑄竖着翻过面,在棱面上,看到了米粒大小的字迹。沟壑深深,是个“筝”字。
顿时眼前发黑。跌在兵骑身上。
耳畔响起好听的少女声音。
“二哥亲自刻的?那我及笄礼就戴这个了。”
说罢便是咯咯的笑声。她从来都这样简单纯真。
稚嫩少女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纪瑄眼前血糊糊一片。又烧起火光。蒸笼似的。可这都抵不过胸口的剧痛,有如刀子剜肉割心。
领兵的接住了嚷嚷起来,“快请大夫!大人又犯了病症!”
掐人中喂药、扎针点穴的好不忙乱。
纪瑄好不容易醒了,先破天荒发了通火,勒令他们赶紧去寻。即便要把那院子翻过来找,都得找出人来。
四周哪怕搜林下湖都得捞着人回来。
“四周都平坦坦,只有山林湖水。入林入湖,当时错过,现如今哪里还碰得上人。”领头的心中暗苦,不敢辩驳。纪瑄吩咐完又昏将过去,噩梦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满口里唤着“筝儿”、“我们一定能穿回去的”、“重起啊……”。
领头的听了只当没听见。
尚书大人,每次发病症,都会胡言乱语,旁人听着一知半解的,也不敢多问。
“搜!仔细搜,敢犯懒的,唯你们是问!”
领头的从回忆里回转神来,拎着马鞭重重往地上击打,破风声叫人胆寒。
地上打滚儿的鲁西望,不小心挨了几鞭,疼得嗷嗷乱叫。
领头的啐他一口,想起路上逮着的那对男女,眼睛滴溜儿一转。
左右是交差,找不到人算他倒霉;可他若交上两个人去,算是给纪大人一个说法。纵使不是要找的前相府小姐,好歹交了差,大不了误会一场将人放了,也不怕平头百姓闹将起来。
如是打算,领头兵骑便是要将纪筝那伽二人推出去当牺牲品了。
他指挥着去捉房檐下二人。
只见房檐水滴滴落,那二人一动不动,似是怕水似的,躲在廊檐下。
倒像没生气的纸人牛马一般。
领头骑兵直觉不对,“不好!”
他刚伸手要亲自去捉,余光里看见一轿冒雨前来。停在院旁。
当先的开路,“尚书大人到!”
纪大人亲自来了?
领头兵骑掩住震惊,忙上前行礼。
“大人,您怎亲自来了?”
轿子冒暴雨而来,垂坠的流苏都湿透了,淋漓地往下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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