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兵骑行礼,任凭雨水拍打盔甲,动都不敢动。
这位吏部尚书,长得那张脸,可比瑶池仙,美到男女莫辨。
通身的气质,瞧着也不近人间烟火。
可他知道不是。
这位的性子,可是完全反着来的。
有一丝不合心意的,当下里不说什么,但心细如发默默记在心里,等时机成熟了,便将人一击致命一网打尽,叫人毫无还手之力。偏这位还是个聪明种子,很容易看穿旁人的伪装,被那双眼眸一盯,仿佛整个人都无所遁形。偏他不喜不怒的,很难捉摸。
私底下,骑兵也和同僚讨论过,像纪瑄这样的人,真的有弱点吗?
仿佛什么都知晓,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只是活在戏本子里。
若非要说的话,纪瑄纪大人唯一的弱点,怕就是感情了吧。
西京坊间传言,纪家抄家灭门前,纪瑄和那位纪府千娇百宠的小姐,过从甚密。并非是单纯的兄妹。
说来也奇怪,放火烧死小姐的是他,如今发了疯般找人的,又是他。
“咳咳。”
轿中传来咳嗽声,兵骑忙收回游思,恭敬垂着头。
雨声中,但闻咳嗽一阵阵,轿帘被轿夫掀开,请出里头的人来。
纪瑄身子没好利索,整张脸都泛着高烧的潮红。
领头的赶紧上前扶他一把,发现他身上衣服都是潮湿的,骂轿夫道:“打伞都不会?”
纪瑄轻轻按了按兵骑的手。
“不怨他们,是我着急,跑了一段。”
领头的听了心惊。纪瑄犯病才多久,这就不顾病体,追上他们亲自来看?那褡裢中的破耳坠,干系这么大?纪家小姐就这么牵动他的心?
领头的越想越生出害怕来。
他要是找不到鲁家说的那对男女,怕是他的前途就到头了……
这便扶着纪瑄进去。亲自去看。
先请去正院看茶落座。经过天井时,满地打滚的鲁西望,一看见纪瑄,浑身都凛了,不觉身下一阵热流,竟是活活吓尿了。
想自己一双写文断字的手,还有男人的尊严,都是被纪瑄毁了,又想起那天皇宫里纪瑄的手段来,鲁西望不免又怕又恨。唯俯首跪着颤抖罢了。
谁料纪瑄根本看都没看他。
简直忘了他是什么人。
纪瑄是想直冲西跨院的,但头晕目眩的,精神恍惚,一时看得刀光剑影都是官兵护卫,一时见得有谁爬到他脚边,拽着他的腿求饶。
“二哥,放我出去。”
“二哥,求你了……”
那女声像根银针。从太阳穴往脑子里扎。
纪瑄歪头看去,面无表情。
筝儿。
他的嘴唇开合,发不出声音,嘴角微微提起。
下一瞬。一定睛,却是个臭男人,双手包成两团粽子,用手臂抱着他的腿求饶。
“大人,我知道错了。”
“那姓纪的女人一定在这,她的脸,我亲眼瞧着了,不会错的。”
纪瑄想踹人的脚,收住了。
他默了默,反是领头的兵骑瞧他眼色,也没踹人,把鲁西望扒拉开了,“换身衣服,再来拜见大人。一身骚味。”
鲁西望赧然。仆从们前来服侍。
东跨院的厢房里,门吱呀开了又关。
里头闪过两个人影,将一盏灯火打灭了。
这屋子里一股腥湿味,还有淡淡的霉味。好在有时用于接待达官贵人的仆从们,收拾得还是十分干净的。
屋子里黑黢黢的,那伽抱着纪筝,放到床上,轻手轻脚将人放平了,伺候她换干衣服。
纪筝疼得几乎不省人事,还是强撑着,半配合换上干爽的衣服。
那伽贴着她的额头,轻轻道:“睡会吧,有事我叫你。”一手还捂着她的小肚子。
纪筝扎挣着没睡。
她假装同那伽一起被俘,走了招险棋;又趁官兵二度搜查时,趁乱与纸人换了个个儿,同时躲到最近的东跨院来,恐怕兵骑们也想不到,要找的人,与他们仅仅一墙之隔。
那俩纸人化成他们的形貌,但撑不了太久,加之是雨天,不久就要露馅。一露馅便还要奔命逃跑,她不能再拖后腿。
一面调息平复疼痛,一面也半休息着温养体力。
静心时,外面各种响动就尤为明显。
房间的推窗支起一截,但见人影晃动。稀稀拉拉走动声,有人过来。
纪筝绷紧身体。
那伽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神情温柔,“我去看看。”
起身过去时,浑身都是冷意。
若来人发现他们,那他便先下手为强。
以少敌多,不是难事,他即便想弄死这些个凡人,都是眨眼功夫可成的。只那样不行,一来嗜杀怕纪筝厌恶他;二怕闹出太大动静,妨碍了纪筝在西京潜伏复仇的要事。
与从前相比,那伽那冷酷的性子,算是平和些须。
他走到窗前,侧身靠墙,躲过外头的视线;同时自己借着倾斜的角度,看见窗边景象。
几个壮汉蹲在墙根底下,看着像是轿夫。
各自脱了身上的衣服,用力绞干,赤着上半身抱怨。
“好大的官|威。”
“他本来要找马的,雨里面乱跑,浇得跟水人一样。”
“听说,是有病。”
“嘘,小点声。”
“这么大雨叫人抬轿,一时半刻都不给耽搁的。”
“就咱们是奴才种子……认了命吧。”
互相你一嘴,我一句地聊天,就着一根旱烟抽,吊足精神。
纪筝听得分明,见那伽回床边来,她默不作声。
窗外不知是说谁?
抬轿来的官员?
来抓她和那伽的。
纪筝脑子一转,就猜到问题出在鲁西望身上。这样得罪人落了凄凉境遇的,当然是想方设法拿她当筏子去讨好上峰了。怕是她哪天没当心,被他瞧了去。
听婆子说,鲁西望得罪了两位官员,便是纪瑄和黎徜柏。
只不知来的上峰是哪位。
思及此,纪筝感觉浑身的血液,陡然滚烫翻涌起来。
是大哥?还是二哥?
竟然要这样对她赶尽杀绝?
复又轻轻冷笑,也是,若不是心里没鬼,何至于要纠结这些是是非非?非要确认她死了不可?
那伽又凑近听了会,那些轿夫怕隔墙有耳,放低了声讲。他摸清楚,回来躺下,抱住纪筝。
“是纪瑄。”
怀中身体一震。
那伽不轻不重笑了声。
“你这二哥,倒是有趣。”
纪筝咬着牙,颤声说:“他好生跋扈。”
想当年,纪瑄屁颠颠跟着她时,对旁人冷冷的,对她倒是任打任骂任作,还捧着笑,什么都依她,把自个儿自尊踩到泥地里都不甚在意。纪筝说不感动是假的,要不然也不能被背刺,吃这么大亏。
听了纪筝的话,那伽没再继续阴阳怪气。
许是仇恨萦胸,一通气怒交加,衬得纪筝行经的痛苦都缓解大半。她支撑着坐起身,悄悄说:“我们去看看。”
两人打开屋内衣柜,略作乔装打扮,加上换的就是仆从服,还故意将脸涂黑,雨幕重重,未太引人注意。
从后门绕圈,走到廊檐下,装作扫水。
这里却正可看见正院前的情景,要再看见西跨院,却是目光所不所及了。
领头兵骑正躬身汇报,“捉了两个。”
被汇报的身影,如此熟悉。七年未见,纪瑄身量见长,只更加瘦高,望去如竹,寂寥孤冷。
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纪筝浑身颤抖,连带一条手臂都微微发抖,抖到指尖。
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往外涌。
是气的,是怕的,是恨的。
她怨,她不甘心。
为什么!
凭什么?
就是一条狗,同在屋檐下十多年,就算不喜,总该有恻隐之心。怎能狠到灭她之族,亲字下令放火烧死她,在门外冷冷看着,不发一言的?
她不明白。
纪筝被强烈的情绪裹挟,额头一阵阵跳痛,险些晕倒。
“我在。”
有什么人过来了。
纪筝的手臂被人扶住,身体也顺势靠在他身上。
是那伽。
她剧烈深呼吸,多次后,模糊的眼前才渐渐变回清晰。
重新能看清正院的景象。
领头的兵骑汇报完毕,将“成果”推到纪瑄面前,“回大人,捉了两个可疑之人。”
手下压着一男一女过去。
正是纪筝下/马后放出来化形的两个纸人,那时节她和那伽用隐身符躲在廊檐下,来了出狸猫换太子。
骑兵们仍以为是两个真人。
化作那伽和纪筝形貌的纸人被押到纪瑄面前。
深深低着头。
纪瑄恍恍惚惚,总觉得二人身形很是眼熟,“抬起头。”
跨院内,纪筝指尖微动。
男女纸人听从主人的命令,死死低着头。
缩脖子的动作,让纪瑄不耐。
他说不上来,好熟悉,好熟悉,这个女人的动作,脖颈弯曲的弧度,那种白到剔透像钧瓷的肤色,总让他想起……想起她。
如果她没死,七年了,是不是也会长高。
纪瑄久违地耐心,“抬起头来。”
女纸人根本不理。
纪瑄内心一阵躁意。好像必须要看清她是谁。
否则,仿佛会错过什么,悔恨终身。
他走上前,半托住女纸人的下巴,生硬地抬了起来。
女纸人半抬的脸,倾城之色。
山根旁一点红痣,冷艳逼人。
只一双眼,毫无波澜,比若死物。
纪筝很少有什么情绪起伏,除了对在乎的人,何况纸人更无情感。
只有冷漠。
沾了雨水,女纸人脸上的五官开始融化。可女纸人的眼睛里,还清澈如初,倒映出纪瑄瞬间僵滞的表情。
而后是狂喜、慌乱,与急切伸向她的双手。
纪瑄是扑过去的。
可男女纸人遭雨水侵蚀,瞬间缩小,化为了轻飘飘的两片黄纸,坠落在他们先前所站立的水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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