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不期而遇(六)

浸泡、变软、变形。

一碰就碎,和污泥融为一体。

砰。飞溅的水声。

飞扑出去的纪瑄,膝盖砸进了污泥地。

满身华服,顷刻脏污。

“大人!”旁边手下上前想扶,可看见他脸色,惊得不敢再动。

好骇人。

领头的难以形容尚书大人的表情。

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他曾许诺下了值,帮女儿带东市上的荷香鸡,他忘了五六回,女儿每每瘪着嘴要哭不哭。口中还道“爹爹没事,下次可不能再忘了。”

终于有一回他想起来,拎着荷香鸡回去,女儿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被浑家牵着去洗手,一错眼的功夫,野狗吠叫着叼走鸡肉,和几条野狗一起分食,瞬间扯烂了那烤鸡。恶狗獠牙,口涎长长滴落。

变故太快,连大人都反应了好一会。

女儿回过神,尖叫不已,发了疯地去踹那些野狗。平日最怕狗叫狗咬人的她,发了狠。

那时女儿脸上的表情,和此时的尚书大人,太像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莫过如此。

纪瑄跪在泥地里,中雨密密匝匝,挡住视线。

可无人敢近他身。

他徒劳地去捞水坑里的黄纸,一把把的,手指上满是腥臭的污泥。可湿润的碎纸又怎么捞得起来,无非越捞越碎。最后在视线里糊成了一片。

好冷。

大夏天的,他只觉得刺骨的冷。

美人脸,五官无一不精致,此刻白得异常,嘴唇猩红,被他咬出了丝丝鲜血。

筝儿。

筝儿。

别走。

别走。

我只有你了。

“大人,您嘴唇都白了,先起来换身衣服吧。”

手下看不下去,提醒道。

纪瑄先是静默。

通红的眼眶。

顺着丹凤眼角流淌下去的液体,似温似冷。

纪瑄攥紧了一手纸碎片,混着污泥,缓缓起身。

一身锦绣华服浸透污水,变得沉重。

“是她。”

“她会这种道法。”

剪纸人为真人。代为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领头的直言不讳,“是纪小姐最好。不过,若有妖道,模仿道法,故意混淆视听……”

他能深得纪瑄重用,自身能力固然过关,还有一点便是他敢言。

纪瑄指尖轻点着唇瓣上自己的血,一下一下地刺疼,却让他浑身松爽。

纪瑄终于抬头。

“是她。”

抬头时,兴奋与脆弱并存,整个人却从寂寥中活了过来。

“是她。”

“赵故,找。她一定回西京了。”

“是。”

赵故再不说话了,他知道尚书大人没听进去。就算真是旁的妖道,纪大人也会硬认是那纪小姐。赵故暗中叹息,朝政本就不明,各路妖道擅权,谁又能保证不是有心人专为天官下的坑?

正院。

鲁西望换了裤子,躲在窗口,扒着窗沿偷看。

“疯子,疯子……”

纪瑄在平静地发疯。

鲁西望痴痴笑起来。

吓得半疯的人,能认出自己发了疯的同类。

而常人却不能。

*

那伽扶着纪筝,重回东跨院的客房内躲藏。

纪筝还是发抖。

那伽找了床厚被子裹住她,自己隔着被子抱了好久,才止住她的颤抖。

他知道,这不是冷的,而是心绪太激动。

他从灵界坠落那日,尚有天眼。

能观千百里。

不知怎地,便直视那座火光滔天的纪府。

那里……

他好想去。

有谁在那里……

灭身时的暴雨,云团便往纪府围聚,半扑灭了那场大火,救了纪筝。

可他明白,凡人烈火烧身痛甚。

何况一日内,接连遭受家变背叛,大厦倾颓,一夕从云端跌落地狱。非常人能忍。

纪筝是生生压抑了七年。

情绪平复了不少,但真遇上人,完全控制不住恨意,牙根都在打战,也是正常的身体反应。

纪筝力竭后闭着眼假寐,叹了一声。

“短期之内,我不能再见他。”

无法面对,就先逃避。

*

纪瑄下了铁令要找人。不过,西京毕竟是京都,不是京郊小院子,可以随意搜查破坏,还是由赵故去安排,明察暗访地搜人。

这处院子,纪瑄更不会放过。

他亲自找。

那两块耳坠子,是筝儿的旧物,看到时他还只是怀疑。怀疑她用什么道法逃了出去,无法儿才当了他亲自给她做的耳坠。

看到纸人时,他却是深信不疑。

是筝儿。

只会是筝儿。

那种默契,他说不上来,旁人也无法理解。

此刻,纪瑄立在西跨院纪筝曾经的房间里,眉眼仿佛结着寒霜,扫过屋内一应物什。

两番官兵搜捕,屋内早已凌乱不堪。

抽屉外翻,东西洒了一地,被褥被翻开半边掉在地上。

纪瑄弯腰摸了把被窝,冷冰冰的。日夜下雨,被窝带着潮意,霉湿味重泛出淡淡的一缕馨香。

冷香。

香气清幽,木兰的冷香。又带点清新的酸橘味。朱砂的蜂蜜甜。酸涩甜。

熟悉得令他心颤。

勾得他心脏酸疼。

纪瑄把脸埋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痕。

抬眼时,手边柜上放着碗,碗底结了一层红黑色的。

甜腻到发苦的气味。

是红糖水。

苦夏时,吸引得黑色虫子在碗底爬。

好像腐朽了很久。

纪瑄盯着盯着,忽而冷笑。

是啊。筝儿是最怕月事疼的,从前是他整夜整夜陪着熬红糖水,换汤婆子,搂着她睡的。如今又换作谁?

突地,脑后神经一跳。

连太阳穴都暴出青筋。

冷笑过后,纪瑄冷静了。他想起那对纸人,一男一女,女子是筝儿,而男子看去也眼熟,尤其那身紫衣……

“赵故!”

“臣在!”

赵故闻声,按剑入内。

纪瑄:“派人通知逍湘王,在西京发现了小王爷的踪迹。”

赵故一惊,那个继承御鬼宗的道士王爷?

算起来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岁不到,年纪还小。

这位小王爷崔惊樾,是逍湘王的独子,王妃早逝,王爷从小将他捧在手心的,就是御鬼宗修炼,也不敢太过怠慢了他。

可惜纪小姐死后,小王爷发了病症,整日说要寻小师姐去,被关在王府,几乎疯癫;后来他凭借道法逃出王府,不知所踪。

也失踪了七年。

难道……

和纪小姐正在一处?

赵故脑子转着,不意问了个蠢问题,“是让逍湘王去找?”

纪瑄平静,“小王爷回来了,不得满城寻人吗?”

赵故伏地,“是。属下会配合逍湘王一同寻人!”

两边一起派人。有皇族坐背靠,搜查会顺利许多。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不惯纪瑄的,也不好去得罪乐善好施的逍湘王。

而且逍湘王财帛丰厚,寻子心切,肯定以暴利悬赏为诱,不愁没有人揭下寻人的榜单。到时西京人人都可以是他们的眼线,无论是纪小姐还是小王爷,都插翅难飞。

赵故暗暗捏了把汗。

片刻之间,尚书能想出如此计策。算计尽了人心。料准了各立场上人物的行动。

好深的心机。

幸亏他是天官的下属,而非仇敌,实该庆幸。

赵故领命而去安排。

收整手下的兵骑。

军靴声由乱转为齐整。

纪筝听来,支起窗户往外瞧了眼,“他们像是要走了。”

那伽点点头,“找不到人,自然要走。”

两人对视一眼。

纪筝笑了笑,“我那运筹帷幄的二哥,寻我寻这么急切?想得到妹妹就在一墙之隔,看着他为非作歹吗?”

半是冷嘲,半是快意。

那伽揽住她的肩,俯身贴耳,“他这么笨,哪有我聪明?”

“我在,你就跑不掉。”

纪筝被他吹得耳朵发痒。轻轻推他。

一分心,那股恨意淡了些许,“咱们去后厨,装帮工走。”

后厨正是忙乱的时候,要准备兵爷的饭食,还要准备天官的馔食,更要照顾自家老爷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口味,一家厨房要做三家菜,忙得不可开交。

烟火熏人,去各房抓人帮忙,又给碎银,“去集市买点新鲜果子来备着,没的大人们要谈事。”

“再刀几大块鲜肉来,要肥瘦相间的。我要做糟头肉。”

“好嘞。”

那帮工拉来的小子和丫头,看着灰头土脸,人却伶俐。

领了碎银就跑出厨房,一应儿跑远了。

“腿脚恁快。”掌勺的擦了把汗,嘀咕了声,“看着倒是眼生……是哪房里的?”

*

西跨院。

纪瑄在冷被窝里埋了许久,直到身上都染上那若有似无的冷香,像被她的味道浸泡过,才觉得刺骨的寒意好了很多。

他起身,在屋内踱步,一寸寸观察抚摸过去。

桌上画符剩的黄纸,毛笔尖干涸的朱砂,他重新润了水,点在自己眉心,轻轻闭眼。

“二哥,师父教我的。”少女展着笑脸,提笔点在少年眉心。一点朱砂,让少年恍如月宫中落凡尘,朱砂平添堕天犯情戒的禁忌感。

少女蹭蹭他的脸,“点了朱砂,能安神,鬼邪不近身,就不会做噩梦了。”

少年纪瑄牵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抱上床,搂在自己枕边。

“嗯……好多了。”

“筝儿,别走。”

梦里也别。

他害怕。

“我在呢,傻子。”

素来对他人冷冷淡淡的少女,只对他常开笑颜,连声音都异常活泼。少女故意拿了他头发轻扯,咬了他下巴一口,“你知道……朱砂为什么能安神吗……”

少年连日失眠,梦魇中都是鬼怪,反反复复,只梦见少女向他爬来的残尸。

闭眼便是,不由浑身一震,将少女搂得更紧。

缺觉的他终于昏昏欲睡,却死活不肯放手。

“嗯……里面有重金属……汞中毒……”

少女捏捏他半边脸,咯咯笑起来,“是啊,只有你和我懂,古代人要是有懂这个的就好了,诶你说要是……”

声音戛然而止。

笑意消失。

少女指尖挑的那缕头发,被她轻蔑地弹了回去。

表情骤变,如同换了个人。

她拍拍已然熟睡少年的脸,眸中淬了冰般,呼吸沉重。像是凛然杀意,又生生压住。

“不能杀……现在,还不能。”

冰冷的眼神,渐渐漫出漫长的迷茫。无边无际。

“好累。”

那伽,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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