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变软、变形。
一碰就碎,和污泥融为一体。
砰。飞溅的水声。
飞扑出去的纪瑄,膝盖砸进了污泥地。
满身华服,顷刻脏污。
“大人!”旁边手下上前想扶,可看见他脸色,惊得不敢再动。
好骇人。
领头的难以形容尚书大人的表情。
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他曾许诺下了值,帮女儿带东市上的荷香鸡,他忘了五六回,女儿每每瘪着嘴要哭不哭。口中还道“爹爹没事,下次可不能再忘了。”
终于有一回他想起来,拎着荷香鸡回去,女儿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被浑家牵着去洗手,一错眼的功夫,野狗吠叫着叼走鸡肉,和几条野狗一起分食,瞬间扯烂了那烤鸡。恶狗獠牙,口涎长长滴落。
变故太快,连大人都反应了好一会。
女儿回过神,尖叫不已,发了疯地去踹那些野狗。平日最怕狗叫狗咬人的她,发了狠。
那时女儿脸上的表情,和此时的尚书大人,太像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莫过如此。
纪瑄跪在泥地里,中雨密密匝匝,挡住视线。
可无人敢近他身。
他徒劳地去捞水坑里的黄纸,一把把的,手指上满是腥臭的污泥。可湿润的碎纸又怎么捞得起来,无非越捞越碎。最后在视线里糊成了一片。
好冷。
大夏天的,他只觉得刺骨的冷。
美人脸,五官无一不精致,此刻白得异常,嘴唇猩红,被他咬出了丝丝鲜血。
筝儿。
筝儿。
别走。
别走。
我只有你了。
“大人,您嘴唇都白了,先起来换身衣服吧。”
手下看不下去,提醒道。
纪瑄先是静默。
通红的眼眶。
顺着丹凤眼角流淌下去的液体,似温似冷。
纪瑄攥紧了一手纸碎片,混着污泥,缓缓起身。
一身锦绣华服浸透污水,变得沉重。
“是她。”
“她会这种道法。”
剪纸人为真人。代为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领头的直言不讳,“是纪小姐最好。不过,若有妖道,模仿道法,故意混淆视听……”
他能深得纪瑄重用,自身能力固然过关,还有一点便是他敢言。
纪瑄指尖轻点着唇瓣上自己的血,一下一下地刺疼,却让他浑身松爽。
纪瑄终于抬头。
“是她。”
抬头时,兴奋与脆弱并存,整个人却从寂寥中活了过来。
“是她。”
“赵故,找。她一定回西京了。”
“是。”
赵故再不说话了,他知道尚书大人没听进去。就算真是旁的妖道,纪大人也会硬认是那纪小姐。赵故暗中叹息,朝政本就不明,各路妖道擅权,谁又能保证不是有心人专为天官下的坑?
正院。
鲁西望换了裤子,躲在窗口,扒着窗沿偷看。
“疯子,疯子……”
纪瑄在平静地发疯。
鲁西望痴痴笑起来。
吓得半疯的人,能认出自己发了疯的同类。
而常人却不能。
*
那伽扶着纪筝,重回东跨院的客房内躲藏。
纪筝还是发抖。
那伽找了床厚被子裹住她,自己隔着被子抱了好久,才止住她的颤抖。
他知道,这不是冷的,而是心绪太激动。
他从灵界坠落那日,尚有天眼。
能观千百里。
不知怎地,便直视那座火光滔天的纪府。
那里……
他好想去。
有谁在那里……
灭身时的暴雨,云团便往纪府围聚,半扑灭了那场大火,救了纪筝。
可他明白,凡人烈火烧身痛甚。
何况一日内,接连遭受家变背叛,大厦倾颓,一夕从云端跌落地狱。非常人能忍。
纪筝是生生压抑了七年。
情绪平复了不少,但真遇上人,完全控制不住恨意,牙根都在打战,也是正常的身体反应。
纪筝力竭后闭着眼假寐,叹了一声。
“短期之内,我不能再见他。”
无法面对,就先逃避。
*
纪瑄下了铁令要找人。不过,西京毕竟是京都,不是京郊小院子,可以随意搜查破坏,还是由赵故去安排,明察暗访地搜人。
这处院子,纪瑄更不会放过。
他亲自找。
那两块耳坠子,是筝儿的旧物,看到时他还只是怀疑。怀疑她用什么道法逃了出去,无法儿才当了他亲自给她做的耳坠。
看到纸人时,他却是深信不疑。
是筝儿。
只会是筝儿。
那种默契,他说不上来,旁人也无法理解。
此刻,纪瑄立在西跨院纪筝曾经的房间里,眉眼仿佛结着寒霜,扫过屋内一应物什。
两番官兵搜捕,屋内早已凌乱不堪。
抽屉外翻,东西洒了一地,被褥被翻开半边掉在地上。
纪瑄弯腰摸了把被窝,冷冰冰的。日夜下雨,被窝带着潮意,霉湿味重泛出淡淡的一缕馨香。
冷香。
香气清幽,木兰的冷香。又带点清新的酸橘味。朱砂的蜂蜜甜。酸涩甜。
熟悉得令他心颤。
勾得他心脏酸疼。
纪瑄把脸埋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痕。
抬眼时,手边柜上放着碗,碗底结了一层红黑色的。
甜腻到发苦的气味。
是红糖水。
苦夏时,吸引得黑色虫子在碗底爬。
好像腐朽了很久。
纪瑄盯着盯着,忽而冷笑。
是啊。筝儿是最怕月事疼的,从前是他整夜整夜陪着熬红糖水,换汤婆子,搂着她睡的。如今又换作谁?
突地,脑后神经一跳。
连太阳穴都暴出青筋。
冷笑过后,纪瑄冷静了。他想起那对纸人,一男一女,女子是筝儿,而男子看去也眼熟,尤其那身紫衣……
“赵故!”
“臣在!”
赵故闻声,按剑入内。
纪瑄:“派人通知逍湘王,在西京发现了小王爷的踪迹。”
赵故一惊,那个继承御鬼宗的道士王爷?
算起来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岁不到,年纪还小。
这位小王爷崔惊樾,是逍湘王的独子,王妃早逝,王爷从小将他捧在手心的,就是御鬼宗修炼,也不敢太过怠慢了他。
可惜纪小姐死后,小王爷发了病症,整日说要寻小师姐去,被关在王府,几乎疯癫;后来他凭借道法逃出王府,不知所踪。
也失踪了七年。
难道……
和纪小姐正在一处?
赵故脑子转着,不意问了个蠢问题,“是让逍湘王去找?”
纪瑄平静,“小王爷回来了,不得满城寻人吗?”
赵故伏地,“是。属下会配合逍湘王一同寻人!”
两边一起派人。有皇族坐背靠,搜查会顺利许多。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不惯纪瑄的,也不好去得罪乐善好施的逍湘王。
而且逍湘王财帛丰厚,寻子心切,肯定以暴利悬赏为诱,不愁没有人揭下寻人的榜单。到时西京人人都可以是他们的眼线,无论是纪小姐还是小王爷,都插翅难飞。
赵故暗暗捏了把汗。
片刻之间,尚书能想出如此计策。算计尽了人心。料准了各立场上人物的行动。
好深的心机。
幸亏他是天官的下属,而非仇敌,实该庆幸。
赵故领命而去安排。
收整手下的兵骑。
军靴声由乱转为齐整。
纪筝听来,支起窗户往外瞧了眼,“他们像是要走了。”
那伽点点头,“找不到人,自然要走。”
两人对视一眼。
纪筝笑了笑,“我那运筹帷幄的二哥,寻我寻这么急切?想得到妹妹就在一墙之隔,看着他为非作歹吗?”
半是冷嘲,半是快意。
那伽揽住她的肩,俯身贴耳,“他这么笨,哪有我聪明?”
“我在,你就跑不掉。”
纪筝被他吹得耳朵发痒。轻轻推他。
一分心,那股恨意淡了些许,“咱们去后厨,装帮工走。”
后厨正是忙乱的时候,要准备兵爷的饭食,还要准备天官的馔食,更要照顾自家老爷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口味,一家厨房要做三家菜,忙得不可开交。
烟火熏人,去各房抓人帮忙,又给碎银,“去集市买点新鲜果子来备着,没的大人们要谈事。”
“再刀几大块鲜肉来,要肥瘦相间的。我要做糟头肉。”
“好嘞。”
那帮工拉来的小子和丫头,看着灰头土脸,人却伶俐。
领了碎银就跑出厨房,一应儿跑远了。
“腿脚恁快。”掌勺的擦了把汗,嘀咕了声,“看着倒是眼生……是哪房里的?”
*
西跨院。
纪瑄在冷被窝里埋了许久,直到身上都染上那若有似无的冷香,像被她的味道浸泡过,才觉得刺骨的寒意好了很多。
他起身,在屋内踱步,一寸寸观察抚摸过去。
桌上画符剩的黄纸,毛笔尖干涸的朱砂,他重新润了水,点在自己眉心,轻轻闭眼。
“二哥,师父教我的。”少女展着笑脸,提笔点在少年眉心。一点朱砂,让少年恍如月宫中落凡尘,朱砂平添堕天犯情戒的禁忌感。
少女蹭蹭他的脸,“点了朱砂,能安神,鬼邪不近身,就不会做噩梦了。”
少年纪瑄牵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抱上床,搂在自己枕边。
“嗯……好多了。”
“筝儿,别走。”
梦里也别。
他害怕。
“我在呢,傻子。”
素来对他人冷冷淡淡的少女,只对他常开笑颜,连声音都异常活泼。少女故意拿了他头发轻扯,咬了他下巴一口,“你知道……朱砂为什么能安神吗……”
少年连日失眠,梦魇中都是鬼怪,反反复复,只梦见少女向他爬来的残尸。
闭眼便是,不由浑身一震,将少女搂得更紧。
缺觉的他终于昏昏欲睡,却死活不肯放手。
“嗯……里面有重金属……汞中毒……”
少女捏捏他半边脸,咯咯笑起来,“是啊,只有你和我懂,古代人要是有懂这个的就好了,诶你说要是……”
声音戛然而止。
笑意消失。
少女指尖挑的那缕头发,被她轻蔑地弹了回去。
表情骤变,如同换了个人。
她拍拍已然熟睡少年的脸,眸中淬了冰般,呼吸沉重。像是凛然杀意,又生生压住。
“不能杀……现在,还不能。”
冰冷的眼神,渐渐漫出漫长的迷茫。无边无际。
“好累。”
那伽,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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