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重回师门(九)

话音未落。

迷雾忽浓。一切声息止住。

不知多久,雾气散去。

哗哗倒下去十几具人的骨架,一点血肉都没剩下。

山脚泥土翻滚,月迷津自己仿佛伸了个懒腰,地面陷出个深坑来,将这些骨架全吞了进去。

泥土再翻滚上来时,一如平常,毫无可疑处。

悬崖底。

崔惊樾痛苦地呼吸着。

难以置信,被背叛的惊讶、迷惑、愤恨、委屈,种种滋味盘旋在心头。冲得他体内七经八脉炁体乱窜,急火攻心。

他把脸埋进石头缝隙里,泪水不停地往外淌,止也止不住。

怎么会这样呢。

仿佛这样就能自欺欺人,看不到是谁暗算了他,又是谁,在一旁辅助抽魂。

生生被抽去一魂三魄,那痛苦来自精神,岂是言语可表。

在精神痛苦的衬托下,连粉碎性骨折的腿,都感觉不到疼了。

眼前光怪陆离,崔惊樾通感,自己被撕成了一片又一片,揉成一团,再剥离,再融合,头痛欲裂。心脏噗通狂跳。

在极致的痛苦中,失去一魂三魄,他终于疯了。

他以愤怒凝聚炁,横劈斩断了那块尖石,而后腿里嵌着断裂的石块,一瘸一拐地四散奔逃。一身紫衣血淋淋。

“猪狗,可笑东西。”

“你嘴巴放干净点!放他出去。”

“哼。”

月迷津的土地再次轻微震动。

此处滚,那处翻,以为自己在平地上奔跑的小道士,不知不觉地,就成功出了山。

紫衣道士一边哭,一边呼唤,“小师姐,你在哪……”

……

一张纸很快写完,第二张,第三张……

“崔小花,你的魂魄不是惊丢的!是有人故意抽去的?”

崔惊樾用写字的方式,给纪筝描述出他被骗下山崖的始末。

竟不是士兵恶作剧,而是有人设局。

只是,崔惊樾想起来的记忆太痛苦,在叙述时,始终没有提他是否看清了幕后真凶。

纪筝喉头发痛,生生抽魂,这得多痛苦。

失魂落魄,一瞬间成为疯子,直到今天,他还是仰那伽的鼻息,才让自己没有在流浪途中死去。没有完全发疯不可回头。

这一切,全部……都是被人设计的!

所以,他的一魂三魄,才会被同道放在锁魂阵里,放在刻有猪豚的鼎里,被百般折磨。消散不得,解脱不得,怨痛绵绵无绝期。

纪筝回想师弟回忆写出的那些对话,奇奇怪怪,遮遮掩掩,却暗藏玄机。

他们一人恨毒了师弟,一人却心有怜惜,想要尽量保全师弟。话里话外,抽魂是留作后招,要用师弟的这一魂三魄,来引|诱“他”日后入局,回到西京。

如果,不是他,而是“她”呢?

纪筝蓦地想到什么,“崔小花,你老实告诉我,悬崖下面,是不是咱们认识的人!”

水面上,青符传来的画面陡变。

毛笔猛地一顿,笔锋被崔惊樾拉扯出去,在宣纸上扯出狰狞的一道墨痕。

果然如此。

纪筝从前心凉到后心。

崔小花这样犹豫,想必,悬崖下的人,不仅他们俩都认识,而且肯定关系匪浅。

纪筝:“你说吧,我受得住。”

毛笔尖只是颤,并不移动。

纪筝:“我二哥亲手放火烧死我,我曾经的心上人活活看着我死,你觉得,我还会有什么受不住的吗?”

滴答、滴答。

水渍在宣纸上漫开。

画面那头,崔惊樾放下了毛笔。轻轻地,他点燃了通讯符。

声音从纪筝的脑海中响起。

“小师姐。”

纪筝集中精神去听,可心中悬着的那股抗拒,让她也感到割裂般的阵痛。想听,又不敢听。

恰在此时,水面上画面变了,似是崔惊樾站了起来。

青符传回来的景象,是被人撞开的房门。

“小王爷,您躲屋里作甚?”

崔惊樾:“我在练字。”

“小王爷,您莫不是又犯了疯病?”几个壮仆围聚过来,包围住了他。

纪筝立刻明白为何他宁肯写,都不敢轻易开口,想来回了王府,是落入贼人彀中,不知何时开始被监视了,才出此下策给纪筝传消息。若不是临别前不舍,纪筝偷塞的通讯符和抱琴纸人,怕是她此刻还会被瞒在鼓里,信了这一场万事顺利、事事转好、镜花水月的美梦。

崔惊樾大病初愈,根本挣脱不得,很快被仆从擒拿住,有婆子端着碗黑漆漆的药走近,捏住他嘴巴灌下去。婆子道:“小王爷,这是让您安睡的药,甭管是疯症,还是邪祟附身,咱喝了药就好了……啊……苦了您了……”

崔惊樾一壁里扭头,一壁里叫嚷,“我没疯!”哪里容得他反抗呢。无非呛咳着灌下去。

药效极快,崔惊樾顿感头大如斗,沉重极了。

纪筝在三清观看着干着急,却听脑海中响起他的声音——

“小师姐,悬崖下的两个人……”

“是你的大哥,和我的师父。”

头越来越重,他失去意识前,张嘴大喊,却只发出嗫嚅的微弱声音。

“小师姐,你快……逃。”

“快逃。”

画面溃散,他胸口藏的青符,被人捏碎了。

纪筝从湖边迅疾站起,坐久了腿麻,眼前发黑。

大哥黎徜柏、御宗宗主灯阳真人。

千般线索一针串,她串起来了。

后脑一记闷痛,挨了一闷棍。

眼前天旋地转,纪筝失去了意识。

*

疼。

双肩后侧好疼。

纪筝艰难睁开眼,只看见漆黑一片。

人是懵的。

后脑勺遭到打击,现在还闷痛着;更难受的是,她现在脚不沾地,两只手臂被吊悬起来,与头呈现出倒三角。

吊住她的钩锁,从琵琶骨穿过。

纪筝稍微动一动,都疼得她倒抽冷气。

漆黑的视线里。只听见她活动时钩锁的声音,还有抽气声。

有回音?

这里……是什么山洞吗?

嘎达嘎达嘎达。

有人点了灯。

从悬梯上爬下来。

灯光照耀出的范围有限,此人点燃了洞内其他的光源,纪筝才看清他的模样。

这是个黑衣人,披着很厚的斗篷,个子矮小。脸上蒙着面具,兜帽盖到鼻尖,只看得见他的嘴巴。

奇怪,这人难道不用眼睛也能看路吗?

这就是在三清观给她后脑勺来一记的人了。

黑衣人,怕是她教弟子们斩三尸时,就混在其中了。

她感受到的那道视线并不是错觉。

同时,在黑衣人走近时,纪筝看清了四周。

有水。山洞。

洞壁上有各种孔洞,能听见风声水声的回响。

比起山洞,纪筝猜,这里更像是地下水空间。

被改造成了水牢。

她目光向下,自己悬空的脚底,果然有浅水。

“都这样了,你还在思考如何逃生。”

黑衣人开了口,他的声音很沙哑,像被粗砂粒磨过。

一时并不好认出是谁。

纪筝被横穿琵琶骨,倒吊在岩石墙壁上。疼痛让她的声线颤抖。说话只能尽量轻声。

“谁又想死呢。”

自身灵炁,身体里一丝也无,像是被人抽走了。琵琶骨被穿,又封了炁门,也无法借天地灵炁。黑衣人也懂道法。

黑衣人:“在找这个?”

他伸出手掌,掌心握着的东西,反射出璀璨的亮光。

纪筝感到一瞬的刺眼。

酆都冥灯。耳坠是他偷的。

提前偷冥灯,大殿外池子暗算,提防她用炁,收了她保命的所有手段。怕有任何不测。

纪筝有些好笑。

冷漠的眸子里,溢出丝荒唐笑意。

“你好像,很怕我。”

黑衣人把耳坠丢在一边的乱石上。

他唇边溢出一缕叹息,“不得不怕啊。”

“哈哈。”纪筝笑出眼泪来,笑时身体抽动,带得琵琶骨里锁链钩刺在骨头间摩擦,发出牙酸的骨屑声,她忽然不笑了,“晚辈愧不敢当,灯阳师叔。”

黑衣人静默良久,摘下兜帽,脱下面具。

他的一双眼,是瞎的。

“你何时猜到的?”

纪筝眉眼平静,“不用猜,你身边养了这么多‘孩子’。隔着老远,就一股森森鬼炁,臭不可闻。”

不,从羽秀师妹说灯阳闭关时,她就有所怀疑了。

灯阳的语气也平静。

“你在糊弄我。筝筝,你聪明太过,这不是好事。”

不合时宜地,纪筝打了个哈欠。

“瞎眼乞丐,地府化骨池,黎府丹房,都是你。”

灯阳真人不说话,愿闻其详的姿态。

“投魔种害我,和判官合作算计我,生抽师弟一魂三魄,折磨七年。”纪筝历数他做的桩桩件件,“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抓我要我的命?”

如果想她死,她幼年期不是更好下手吗?何必还对她以师侄相待?

灯阳:“因为……寻常情况下,你很难死。”

“可笑。”

“天道护你。”

纪筝这回真是感到荒谬了。

天道护佑她,会让她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差点死于火场吗?会让她阴差一路险象环生吗?

“不信?”灯阳猜到了她的想法。

“火烧不死你,鬼怪吃不了你,魔种污染不了你,西王母不惩罚你,邪道伤不了你,地府有阴差给你做,少习道宗,惊樾教了你御宗的东西吧。”

“这还不是‘天命系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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