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重回师门(十)

不是,她是个穿越女啊。

这天,真的没法聊了。

“灯阳师叔,未免说得太牵强了。”

灯阳欲言又止,张口说了什么,可听在纪筝耳中,只是一阵耳鸣似的杂音。

同时,他那双已经瞎了的眼睛里,流出鲜血。

这让纪筝想起了狐仙姐姐,曾经对她说话,倒退了四百五十年的修为。

灯阳比狐仙要通透。

他自己似乎清楚发生了什么,抹了把脸上的血泪,就近在地下水里洗了洗。思虑一会儿,他换了一种纪筝可以听的说法。

“筝筝,先有因,还是先有果?”

纪筝想了想,“因果共存。”

这是爱因斯坦的理论,时间有如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

因此,人生就像一场电影。人所谓的“体验”,只是进度条不同的位置,按下了暂停键。

纪筝脑子里有这个知识储备,当初师父教她“道”、“得道”的概念,她顿悟得极快。

可此时,灯阳师叔提起这个……

“师叔说不了,是因为涉及因果颠倒?”

灯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而是戳了戳自己空洞的眼睛。

他的暗示止于此。

窥天道者,必支付代价。灯阳用某种方式预见了未来,所以遭到了瞎眼的惩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又到底看到了什么?对她起了杀心?

纪筝不由惊心。她怎会与因果扯上干系?

她张口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即便她问了,灯阳也不能答。答了她也听不见,还会让灯阳的性命,迅速走向衰竭。

他们的对话,只能在某种真相的边缘游移,来回试探。彼此心领神会。

纪筝换了个问法,“师叔想杀我,总有个原因吧。”

灯阳:“你和惊樾,我更喜欢谁?”

纪筝:“自然是小师弟。”

与崔小花有关。灯阳意欲舍了她,救崔小花。

纪筝:“既然是救师弟,又何必连蒙带骗,抽他魂魄折磨?”

灯阳:“非我所愿。与人合作,受人所制。”

“我大哥?”

“不止。”

纪筝静默了。

一瞬连琵琶骨上的伤痛都忘了。

大哥黎徜柏,会和灯阳有合作,更是贼喊捉贼,自己设法困了崔惊樾的一魂三魄,还推说到别人头上。而且,师父扶摇子还与大哥打配合。

可她万万想不到啊,在大哥和灯阳师叔之上,还有更高级别的指挥者。

纪筝抑制住哽咽的冲动,“是……是我师父吗?”

“不是。”

纪筝顿时松了口气。

灯阳叹道:“你莫怪你师父。是我以旧时人情要挟他在先,强他与我定下君子之约。”

“君子之约?”

“请神大会之前,他不会插手。”

哦。所以这一场,纪筝只能自己打。在请神大会到来之前,扶摇子不会出手保她。

怪不得,这回师父回来,种种表现都十分反常,想来是知情却不能相告,百般暗示。信任徒弟有能力脱困,又恐她死于灯阳之手。

又被背叛了啊。

纪筝的内心如漫漫青原,刮过荒芜之风。

可能是习惯了背叛,她除了惊讶,竟没那么伤心,只觉得荒诞罢了。

至少幕后黑手,不是扶摇子。

她还能保持理智。

感受着内心的动荡平息下来,纪筝的头脑也更清醒。她追根究底地询问。

“除了师叔和大哥,还有谁?”

灯阳真人屏住了呼吸,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筝筝,我们斗不过他。”

我们?什么人是师父、师叔还有她斗不过的?五雷法修到顶级,连地神都可以灭杀啊。

纪筝不依不饶,“师叔,我都要上路了,让我做个明白鬼又如何。”

灯阳道:“你在拖延时间。没有用的。”

他给纪筝灌了点水,又喂了糕点。

糕点入口即化,甜丝丝的在口中漫开。糖分带来的能量和愉悦,让纪筝找回了部分体力,疼痛也有所减轻。

一块块的,灯阳喂得很慢。

极富耐心。

云片糕、枣糕、核桃糕,满满一盒。亏他搜罗齐全。

吃得纪筝嘴里甜到发了苦。

那苦是情志不舒,从胃里反涌上来的。

小时候,纪筝嗜甜。

扶摇子很控制她吃糖,怕她蛀牙。

反而是灯阳背着扶摇子,偷偷给她买,偷偷喂她。

回回扶摇子发现了,举着拂尘打,一大一小一起追。

如今灯阳喂她,连动作的习惯,都同那时一样。

只是,他瞎了眼,背也佝偻了。

“师叔,小时候,你也是这么喂我的。”

灯阳的手一顿。

他的声音终于有点发了抖,“孩子,我也是逼不得已。这就送你上路吧。”

“师叔,我想死得美一点。”

这张煽情牌打得不错。灯阳真人有所让步,在纪筝的商量口气下,他同意将纪筝放了下来。

琵琶骨还是穿着的。只是不吊着她的双臂,让她难受了。

灯阳还想给她包扎下后脑的伤口时,纪筝拒绝了,“那样不美。”

灯阳不合时宜地发了笑。

笑完又叹,“唉。”

他重新顺着来时的悬梯,一步步攀爬上去。

遥望下方,纪筝坐到了最近的一块石头上,避开水坑。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

灯阳红了眼眶,想起旧年事。崔惊樾满口里闹着去看小师姐。他被吵得没法子,领着徒弟去三清观。

小纪筝就这么抱着腿,坐在观门口,瑟瑟发抖。

“你坐这干什么?”

“我在看星星。师父说,娘没走,变成星星了。”

那天是她的生日……娘亲的忌日。

纪筝仰起头,看见明星碧浸银河水。

星河倒影,俯仰成迷,落在纪筝眼眸中,是灯阳站在洞口的模样。

高高在上。向下俯视她。

纪筝在心中道了句脏话。

悬梯通向唯一的出口,竟然是一口井,窄得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单向通行,即便她有机会往上爬,也会被灯阳堵死。

纪筝垂下头颅。

方才眸中装出来的无助通通消散了,那不过是为了让灯阳放松警惕。

要她乖乖等死,怎么可能?

管他因果,管他是非。

她和纪瑄的账,还没算清。绝不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思考,快思考。

怎么办?

纪筝忍住琵琶骨处的剧痛,悄悄挪动手腕,摸索到石块缝隙里的耳坠。手指传来被耳针穿透的刺痛感,从没有痛觉让她感到如此惊喜。

酆都冥灯。

冥灯里有判官赠予的幽冥之力,能用上一时半刻的。她此时用不了炁,用不了术法,却可以依附这些幽冥之力,当个护身咒,也当个兴|奋|剂用。

疼……太疼了……

琵琶骨疼得她头皮发麻,后脑的疼又让她清醒,不过是凭一口气撑到现在,才抵抗住了痛昏过去的本能。

要是这时昏迷,她死定了。

不想,不去想,她催眠自己,身上没有伤。

不去想,就不会痛。

随着耳边传来汩汩的水声,水位上升,浅滩慢慢被水覆盖,没过纪筝的脚。

她直到灯阳要怎么杀她了。

该死,纪瑄的火没能烧死她。

灯阳就要用水吗?

什么因果。

迷信要有限度,真真害死个人。

纪筝将耳坠扎回耳垂上,扶着湿滑的洞壁,往更高的石头走。

水位一阵高过一阵。

高位的石头却是有限。

以纪筝现在的体力,也做不了飞檐走壁的蜘蛛侠。她挪地很慢,每动一下,琵琶骨的疼痛就会加剧。

她咬牙不叫疼,生理性疼痛的泪水却不停往外涌。

最后她停在力所能及的最高位置上,静静等水位一点点漫上来。

她灵机一动,这里是地下水,地下水是相通的。

不一定要从上面井口出去,可以从旁边的孔洞游出去。虽然有迷路的风险,但好歹是一线生机。

水位上升,光源也即将被扑灭。

纪筝努力抬头环视。

心里顿时凉透了。

四壁一圈的孔洞,都装了小型铁门,单凭蛮力,是不可能砸破这种铁门过去的。

灯阳,算好了所有的可能性。

封了她所有的退路。

水位越来越高,已经到纪筝的腰部了。

低处的光源,一处处被水淹没扑灭。洞窟逐渐陷入纪筝醒来时的黑暗。

黑暗一点点加深。

地下水透骨凉。

纪筝耳边只有水声,潺潺不绝。

漆黑。山洞,水牢。

常人最恐惧的要素齐聚。

却是她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谁让她经历过火光火场。与之相反的,皆可为救赎。

要不要用阎王的水晶球呢。那相当于借用阎王的一次力量。

说实话,到这份上,纪筝还是舍不得。

当初阎王出手,可是能将鬼阵印的副作用都抵消了去。

在昆仑在南洋派都未曾用上,指不定以后对付纪瑄未卜先知的能力,会有奇效呢。

纪筝观照自己,她真是快跟要钱不要命的人,一个调调了。

她抬高了手,“师叔,我就非得死吗?”

井口没有任何回音。

灯阳怕落了圈套,亦怕自己心软,故而不加回应。

纪筝不强求,也只是试试,她抬高手臂,是去倒够琵琶骨的钩锁,狠了狠心,往外一拔。

“啊——”

剧痛袭来,她疼得扑倒在水中,呛了好几口水。

好想娘。

可惜她没有。

钩锁只拔掉一半,血水在地下水中蔓延。

井口传来灯阳的规劝,“莫再折腾,徒增痛苦。”显然是听到了她的惨叫。洞窟四壁,即便深水吞掉了她许多哀嚎,回响也依然明显。

纪筝笑笑,再次艰难抬手,双手握住钩锁一端,用力拔出。

眼前冒血光。

这一刻,她疼得生了死志。

疼,爹,娘,好疼啊。不如死了。

疼到极致,她以为会想起重要的人,而事实上,脑海只是一片空白。

全力加强疼痛,提醒主人活下去。做点什么。

毫无余力想任何矫情的东西了。

轻轻的扑通声。

两节钩锁落入了水中。沉入黑不见底的深水。

记忆闪回。

清风将小白龙的声音送到耳边。

“水?那可是我们龙最喜欢的东西了。”

“你没听过吗?龙游浅滩,这是被困;一朝见风雨,飞龙入青天。”

少女道:“我不行。”

“卿回,那是因为你们人身没用好。鳞片有大用。”

这到底是……哪来的声音?

是临死前的幻觉吗?

酆都冥灯感受到主人流逝的生机,温柔地溢出丝丝幽冥之力。像萤火虫飞舞,环绕亲近她。这是洞中唯一的光源。

刺骨冷水灌入琵琶骨的伤口,水好像有了生命,像水蛇在骨骼里钻游。

纪筝苦笑着抬手,去触碰那些萤火虫样的光芒。

抬手时,有什么从胸口起落。

纪筝愣住了。

水漫过了她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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