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眉被来找人的戏班打手,给带了回去。
他麻麻木木的,很奇怪,为何还没有刷新回到腊月初八。
芳姨见了他那模样,倒有几分不忍,“碰得头破血流的。这孩子莫不是傻了吧?”
班主也道:“想是捡昨儿那些游人的钱,被打了吧?”
也有嫉妒他的其他百戏人,暗自啐道:“下贱胚,该。”
可顾眉没反应。
芳姨真怕他撞坏了脑子,白损了个赚钱的好苗子。赶忙儿地就请土大夫来看。
顾眉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脑子都是木的。
连大夫都害怕,“这孩子,这么能吃痛的?”暗地里趁芳姨不在,携了顾眉的手问:“孩子,你说句老实话,是不是吃了不少苦?”
吃惯了痛的人,不会习惯痛苦;但吃惯了痛,逃离不了的人,就会习惯痛苦。
顾眉轻轻抬眼。
大夫拍拍他的肩,“好孩子,生得这么好,总有出头日,咱们心胸放开了……”
顾眉愣愣地听着,眼神凝聚在天空上方。
滚动滑过的条幅是【温馨提示,服务器将在10分钟后关闭,进行停服维护。请玩家尽快下线,以免游戏体验受到影响。】
而在频道高亮的,是游戏公告。
【游戏公告,经技术组检测,部分npc出现行为bug,给玩家造成了不好的游戏体验。对此,《是戏子就来砍我》项目组携全体工作人员,向玩家致以诚挚的道歉。程序员小哥哥已经在紧急修复中,这是第二次修复。将会用更长的时间,确保bug完全修复。修复后,npc将不再有ooc行为。在玩家剧情完成后,正常死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眉的笑声由低变高,逐渐陷入疯狂。
npc将不再有ooc行为,在玩家剧情完成后,正常死亡。
没有尽头,没有出口,没有终点。
大夫懵了,“好孩子,你笑什么……”
顾眉看向他,漂亮的眸子里,笑出了眼泪,只是眼底满是悲哀。
……
【停服维护已完成。此次停服补偿,请您查收。】
顾眉又回到被毒打的时候。
腊月初八。
穿着最薄的衣衫,被强迫到院子里练习最柔软的下腰。
芳姨比之从前,更要刻薄三分。
顾眉就是嘴角动了动,芳姨都会解读为是不屑,是跟她对着干。
芳姨:“把你能的!”
毒打和饿肚子更加常态化,连平日的训练都加了好几倍的量,除了训练、唱戏,顾眉别无他处可去,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连睡觉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bug修复得很完美。
顾眉麻木地想着。
他不会再听到任何ooc的话,遇见任何ooc的人物。看不到这些认识的人,露出与平日不一样的一面了。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段冷冰冰的数据。
这一场游戏,这一场戏。
只有他是醒着的,入不了戏。
痛苦变得尤甚。
顾眉的消极态度,引起了芳姨更为强烈的不满。临近年关,他被再次毒打关进柴房。窗外能听见新玩家们来留宿取乐的声音,玩家们的疲劳值在戏班子里一点点减少。
顾眉疲惫到了巅峰,却一点都睡不着。刚闭眼,腰就隐隐作痛,无论他换什么姿势都无法缓解。最后他痛烦了,索性不躺了,坐起来靠着墙睡,毫不嫌坚硬。
腰还是痛。
顾眉睡不着,墙面也凹凸不平,让他更感焦躁。
他直起身,回身想发泄一拳。拳头还没挨着墙面,人却发了怔。
那一块坑坑洼洼的墙面,他一直以为是屋子过了几道手、有孩子去乱划乱画造成的,如今细看,竟是一道道有规律的刻印,像是记数。
这本没有什么的,可横杠旁边的,不是鬼画符,是英文。
英文表月份,周日至周一的缩写。
阿拉伯数字在横杠边,一天加一次。
从腊月初八开始。
很快,他又发现了,不是按天。数字计的是“次”。
计数断的地方,却是箭头和英文“diary”。
顾眉迷茫而欣喜,“日记?哪有日记?”
可能有人和他一起穿来了呢。这种概率极低的猜想,几乎让他发了狂。
哪怕逃不出去呢,有个伴儿,终归不是孤独的。
他循着那箭头找,找到的是墙角。
可顾眉发了狠,竟生生用指甲去挖地,一层层地,十根手指见了血,无一块完好的指甲。
倒真叫他翻出个布包来。
抖落开来,里头是一张张冒香气的纸。
顾眉认得这种纸,是戏班子里给贵客急用的,带着香粉,灯光下看是金灿灿的。又美又香,不少人图好看去偷一张。芳姨看得可严了。
何以这柴房地下,竟埋了这么一大沓?
顾眉展开来看,是用英文中文拼起来写的一段段字。
为了不叫人破解,用尽了心思。
“我不叫顾眉,我叫**,我来自……”
一次次地重申,一次次的自我对话。
纸张一张接一张,那相同的一长段话,开始缺字,这里空一块那里空一块。有时忘了写真名,有时忘了游戏名,有时忘了现实中的父母名,时好时坏,时想起时忘记。
最后的最后,血字涕泪。痕迹狰狞。
“他们要修复bug了,我不能忘记,我不能忘记自己是谁,我不是顾眉——”
而后,便没有了下文。
顾眉颤抖着手,紧紧抓着那香粉纸,眼泪却从眼眶里抢了出来,流了满脸。
还是忘了。
原来,这就是第一次修复bug。
他这一次,游戏公告才会说是“二次修复”。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一次了……
早就失去过记忆。
嘶啦嘶啦。顾眉将那叠香纸,撕成几半。犹不解恨,散开了一张张撕了个粉碎,又掷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弄到自己精疲力尽,却又颓然坐地,呆呆地望着那一地碎纸出了神。
怔了半晌,他扑过去,把那些碎纸,全部塞进了肚子里,狼吞虎咽。
他边吃边笑,“哈哈哈哈哈……原来我是穿来的……”
……
过了这日,顾眉彻底灰了心。行住坐卧,只如死灰槁木。
本以为自己作为“出bug”的npc,不日他就会被安排“下线”。
可是顾眉低估了策划的恶意。
他像是被加了倒霉buff,一应倒霉的事落在头上。
在院子里走路能平地摔,每每吃饭时,轮到他,白米饭就剩最后一小勺,他一走,厨子又续上新菜新饭;夜里头唱戏,旁的戏子倒还好,主顾一见他,总有几个不着调的要摸一把调戏几番,甚或有借酒装疯踢打台子的,叫顾眉不胜其烦。总是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
渐渐地,顾眉有些明白了。游戏修复bug,最大的bug就是他。要确保他这个角色,不再出问题,便要给他安排不顺至底、潦草的结局。
最好是定死了的,让他接触不到玩家的。
似乎还掺杂了程序员改代码的个人情绪,还偏偏不让他轻易地下线,当个路人甲。
偏要欲盖弥彰,保留了他的角色分量,却又让他一生坎坷。
而后重复,一次次等待坏结局的来临。
就是怨气再大的“鬼”,被这么消磨,都能丧尽志气。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有思想的。
他哪里想得到,戏班子里的事,还算轻的。
顾眉有所预料,尽量假装表现正常。不再引起游戏项目组的注意。
要不然,再修复第三回,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想起来。
不过,“npc顾眉”的结局,来得还是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十三岁那年,顾眉下腰,出了差错。
不知是前夜里哪个醉货货郎,葫芦里打的油漏在台子边缘,又因戏班子一众不待见顾眉,他表演前,连洒扫的孩子都不肯帮他细看,囫囵几扫就对付过去了,便没有发现那油渍。
待顾眉上了台,又遇上个麻烦主顾,洒钱洒得极痛快的,满口里叫着要他“下个腰看看”。
这主顾有单独的茶座,每听一轮,丢的就是一块碎金,喜得芳姨亲自去招待,身上穿的料子也是看着就有光泽,身边又常年跟着两个小兵副官,是个兵爷,是个惹不得的。
按规矩,白日杂耍下腰,夜里唱戏却是正经。
要戏子唱戏时下腰,那是极不尊重人,比之玩|物都不如,与逗狗无异。
顾眉唱得好好的,听了那兵爷主顾的话,顿时脸色就冷了。
兵爷见他不给面子,踹倒了一干藤椅,人一跨步压到台前来,“给爷拿乔?不知道天桥底下,什么脏玩意儿的缝里出来的东西!装清高。”
顾眉唱戏的声儿都止了。
纵使芳姨听着,也是太辱人。戏班子里的,大都是孤儿出身,自己无奈的,拿这侮辱人,究竟太过。且兵爷这样闹法,客人都跑光了。
芳姨少不得出来打圆场,自己上台去,推着顾眉过去,“下一个,短不了你什么。”
顾眉着宽大的戏服,踉跄往前,面对着络腮胡、凶神恶煞的兵爷,表情仍是冷的。
既不动作,也不言语。
兵爷的怒火立刻就加了倍,抬手捏住顾眉的下巴,“你看不起爷?”
顾眉稍一皱眉,下巴被捏得格格作响,再犹疑几下子,就是骨碎都不夸张。
芳姨赶忙过来,狠狠掐了顾眉的手臂,几乎要掐下一团肉来,顾眉眉皱得更深,只听芳姨悄声道:“下了这个,我放你歇几天,今儿个赏钱归你,如何?”
顾眉没有松动的意思。
“真是个犟种!”芳姨急了,“你瞧瞧台下,你是清高了,班子里这么多张嘴,怎养活?兵爷发了怒,咱们脖子上都得落下碗口大的疤!掂量掂量自己的八|字!”
顾眉扫视一圈。
大一些的戏子也就罢了,不过闲散围在柱子边,嗑着瓜子干果,朝这边探头探脑。那些个小孩子却是吓坏了,都缩着脑袋躲在椅子下,生怕兵爷亮了刀,都望着台上这边的对峙。
瘦得凹下去的两腮上,深陷的眼眶,托着大而黑圆的眼睛。干干净净的,还没完全被红尘污染。
只有孩子才有这样的眼睛。
顾眉叹了一口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