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罔市(三)

纪筝没给张成材说破的机会。

罔市新死不久,第七识化为中阴身,此刻不道破,还以为自己是活着的。

让她再享受一段“活着”的时光吧。

纪筝怀揣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而张成材吓得面无人色,罔市还一个劲儿往他怀里塞根本不存在的胡麻饼。

张成材哆哆嗦嗦眼泪狂流,他看着纪筝,面露恐惧与猜忌。

这个黑衣人,不会就是私塾先生说的大鬼吧?

罔市是个小鬼,新死了,大鬼就骗小鬼一起上路……

张成材越想越怕,走在回家的路上,简直要晕过去。两股战战,□□间都有黄色液体了。

偏生他怕到了极点,想晕也晕不过去。

等走到张家村,张成材脚底板都疼,感觉起了好几个水泡。

他平日里娇生惯养,家里是不是好吃好喝好用先紧着他。

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漫长的路。

可罔市天天走。

天没亮走到女学去,夜深了再走回家来。

没人替她守门、开门。她就卷铺盖睡在窝棚里头。

张成材一咬嘴唇,眼泪就下来了。

罔市是来找他索命的吧。

要不是他起了玩心,非要和同窗比个高下,打赌说自己的姐姐最听话。最疼他。

他就不会托人带假口信给罔市。

撒谎说自己病了,要罔市带胡麻饼来私塾探望他。

要是没有这个谎言,罔市就不会被车碾了。

罔市……是他害死的。

张成材都到家门前篱笆旁了,家里头不见人来接。

是纪筝设了符障,未让人发现他们三个。

符障之外,张家人急得跟什么似的,满口里“找成材!”

“罔市个丧门星,死了还带霉运,我们家宝贝成材去哪儿了呀。”

符障内,纪筝的眸光冷冽。

冷眼瞧姊弟二人讲话。

张成材满脸内疚。

罔市善于察言观色,帮着拍张成材长衫上的灰。

“成材你别内疚了。我是乐意来找你的啊。娘亲说了,养我就是为了以后卖个好价钱,你就能读书,一直往上读,读到西京里头,当大|官去。要是我卖得好,你连娶媳妇儿的钱都有了。”

她说得那样理所应当。

眉目舒展,眼睛里都是甘愿。

纪筝可以想到,这套说辞,张家人对罔市说过多少回。说到罔市牢牢刻在脑子里。

要记着弟弟。

忘了自己。

倏地,纪筝解开了禁言咒。

张成材动了动嘴巴,发现自己能出声了。

他嗫嚅道:“对不起。”

罔市还是一个劲儿笑。想摸摸成材的头,又收回手来。她怕纪筝误会姊弟俩感情不好,还抢着解释。

“娘说了,男人的头,女人不能摸。男人坐的板凳,女人也不能坐,会带上湿气阴气的。”

张成材听着,目光里闪过恍惚。

平日里,家中种种优待他,苛待姐姐,他真的不懂吗?

还是知道了,却享受着,什么都没说。

张成材泪光闪闪,“姐姐,你不回来也好。”

他这个家,配不上这么好的姐姐。

罔市脸上的笑一僵。但片刻就调整过来。

分明伤心,却装作不伤心的样子。

“我知道的,还按往年的,我去饭馆给人刷盘子去。年节工钱还高哩。”

张成材捂着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

纪筝牵起罔市,回头走远,同时解开了符障。

淡色金光散开。

张家人马上就看见了家门口的成材。

他娘亲一把抱他起来。

“心肝啊,急死娘了,跑哪儿去了?”

张家爹也跑出来,裤腰上钱袋子响当当的。

他方才正在屋里头点车行给罔市的赔命钱呢。好大一笔钱。

张家爹也念叨:“儿啊,你可是我们的独苗苗。”

张成材默默听了很久。

爹、娘、奶奶。

没有人问起过姐姐。

他突然明白了。

没人给姐姐收尸。

罔市,凑活养养,死了就死了。

还是纪筝这只“大鬼”收了罔市这只新鬼。

人比鬼还狠心啊。

后来几年,听说是罔市家考出个秀才来。

那又怎样。

人人都称道成材心肠好不忘本。一直没忘了他姐姐。

彼时的纪筝依旧不以为然。

罔市只是失去了一条命,而她的弟弟却要内疚一辈子呢。

纪筝只觉可笑。

……

当下,纪筝将罔市带回了年山墓园。

她给邱老头抹上了牛眼泪。

邱老头就能看见罔市了。

小埋是阴阳眼。纪筝点点她额头,把平时的封印一解,小埋就能看见罔市了。

两个好朋友一对眼,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小埋:“罔市,我就知道你好好儿的。”

罔市这才喜不自禁,原来这回帮自己的姐姐,就是小埋的阿姐啊……

可真巧。

在孩子的世界里,死亡是太沉重的话题。

很快,小埋就和罔市一起分享在集市淘来的新玩意儿,香鼓儿、元子槌拍,玩应儿不多,但两个孩子玩个稀奇,乐在其中。

纪筝把罔市的事情说了。

邱德厚看着罔市的样子,衰老的眼周都起了几道纹。

“多爱笑的女娃娃。”

这是默许罔市在家一同过年节了。

他知道纪筝是在地下应了差的,这点本事是不愁的。

纪筝和邱德厚坐在角落里,安排好爆竹不要受潮。

接着就准备过年祭天祭祖的东西,崔惊樾在旁帮忙。

大年夜要用的可太多了。

鱼儿要养活盛放在水里,意为“年年有余”,礼仪完了要放生的。

别的鸡鸭猪头,都是要提前煮好腌熟烂的,都要备在灶头里。

零零碎碎,香烛香炉,素材荤菜,新米秤砣,拿了这个忘了那个。

还好崔惊樾记性好,时常从旁提醒。

他提醒了好几次,纪筝才后知后觉:“那伽?”

“嗯。”

依旧是清越的嗓音,但是语气却没那么疏冷了。

细细品来,甚或有几许亲昵的味道。

“你……不睡了吗?”

“冬眠结束了。”

那伽答过后,继续往灶火里加柴。

得空还要绕到前面灶台,掀开锅盖看看猪头煮得怎么样。

干起活来,十分熟稔。

是了。

他和小师弟共用一个身体。

小师弟干惯了的活计,他能不熟练吗?

纪筝想起当初在山上,挖个木薯都要讨价还价还要嫌脏的那伽,再看看今天看膛活加柴抹鼻子,鼻尖都熏黑一小块的那伽。

她不禁哑然失笑。

那伽眯着眼躲烟气,仰起头来。

正好撞进纪筝眼里。

两厢对视。

那伽看到了纪筝脸上的笑。

纪筝是看着他笑的。

不是……那个小道士吧。

那伽慌乱地扭过头。

结果吃了一嘴的烟灰,咳个不停。

纪筝不厚道地笑出声,被正在切菜的邱老头看到了。邱老头走过来,给她个栗子。

“干活的人,有什么好笑的。”

纪筝悻悻然,撇撇嘴,偷偷和那伽使眼色。

眼睛里全是笑意。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在这一刻,她有多像从前的纪筝——

自由自在的道姑,出身高贵的权相之女,三个哥哥共同宠爱的妹妹。

无忧无虑。

无愁绪。

大年夜到了。

才到晌午,远远地就听见年山外爆竹声连绵。

敬礼事要赶早。

赶早的明年发财快。好运来得又快又多。

所以都是此起彼伏地争着放。砰啪闹了一下午没停。

纪筝、那伽、邱老头三个大人忙中有稳当,挪桌的挪桌,放炮的

直走了三场礼仪,到日暝才结束。

大家磕头都不知道磕了几道。

今年有那伽,放爆竹的事儿,就交到他手里。

磕头的间隙,小埋叽叽喳喳早鸟似的,正在考罔市女学里的灯谜,说来日元宵节用得上。

忽然“砰”地一声。

爆竹冲上了天。

“啪”。在半空中炸开。

“啊——”小埋罔市两个小女孩尖叫着。

小埋去捂罔市的耳朵,罔市帮着捂住小埋的耳朵。

听着砰啪声,缩了肩膀,

等适应了,又“咯咯”地看着对方笑起来。

很久以后,小埋每日上朝走过宫门入口朝京门。

走过第二道斩头无数的午门。

听着晨起的上朝钟声。

都会念起这一幕。

她相信,阿姐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死者的徘徊。

或许是为了生者的留恋。

只要小埋还记得罔市,罔市就没有死。

而小埋会在朝堂上,去拼,去争,去拉千千万万个罔市一把。

爆竹声歇。

大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鸡鸭猪头肉,各色野菜,还有邱老头好刀工片出来的猪耳朵。那可是小埋最爱吃的。

与往年的不同,是坐不下了。

还特意多搬了张板凳挤挤。

那伽也好玩。

动动手指,从外头运土,垒出个小土坑来,往土坑里烧了一把柴火。

这就是围炉夜话了。

那伽顺便把他的三颗星星,放在了土坑上。

这可把罔市看得目瞪口呆,直拍手“小埋的哥哥姐姐都好厉害。”

小埋忙扯她,说悄悄话,“是未来姐夫,你不要和别人说哦。”

罔市瞪大眼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无人注意的地方,纪筝点燃了好几根香。确保年夜饭结束前,罔市都能吃到活人的食物。

小道士和邱老头坐得最近。

甜口的糯米荷藕、红糖糕紫薯糕,都往他们那搁。

一家人其乐融融。

年节的茶水换了几道。

纪筝捧着那杯茶,捧到凉了,就放在星星土坑边焐热。

她大部分时候能接上话。因为她喜欢倾听观察别人。

但那伽发现,她一直在走神。

除了没有下雪,一切都和那天那么像。

纪筝的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好像驻扎在心脏里的蠹虫蚂蚁,终于找准正确的时机,破壳而出。咬啮得心上全是洞。

她想起不该想起的人。

纪瑄。

最顶级的容貌,最温和知心的性情。

曾几何时,她是喜欢过二哥的。

男女之情的喜欢。

这点,她从未否认,她对自己坦诚。

二哥,的确是那种哥哥。

只要纪筝撒娇,他就什么都会答应。

爹爹曾说,等纪筝及笄之后,就会给她择婿。

会听她的。

她属意的,就是纪瑄。

而纪瑄不是不知道。

他们当时的关系,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

以兄妹之名,相处却比恋人更亲密无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最美好的时刻。

用血、用死亡、用大火、用背叛,毁掉一切?

纪瑄。

纪筝的面容痛色难掩,她低下头遮掩。

她默念起了清心咒。

“哇,烟花!罔市你快来看!”

小埋哗地推开屋门,遥指山峰罅隙间,那倏然绽放的烟花。

如柳丝绦。

一眨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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