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猛地抓紧魔种的手。
魔种拍拍她的手背,笑意温和,“姐姐,不要怕,我在。”
“我们去下一个梦吧。”
她打了个哈欠,或许是在模仿纪筝先前的行为。她擅长学习,并觉得梦境无聊。
纪筝是抗拒的。
面对魔种,她无计可施,被拖往了第二个梦境。
场景变幻。
他们在冬日的街道上,路有饿殍。乞丐们披头散发,抢夺着贵人后门倒出来的泔水。
剩鱼剩肉,烂梗烂菜,馊的都往嘴里塞。
聪明一点的,抢的是富人家不要的酸菜头。收集起来,
连孩子都在争抢碎煤渣,抢了能换钱。
魔种拖着纪筝一路走,一路看。
太仓黍粟满,荒路载白骨。
连过路的马车,马都被一刀扎了脖子,涌上来乱民,喝马血,啃马肉。随即他们被护卫乱刀砍死,血|肉横|飞。胆小的就躲在树根底下,刨了几遍的树根,刨不出东西来,就吃土。
面容凹陷,四肢却像水里泡久的浮尸,肿胀发白。
轻轻一碰,就是一个凹坑,陷下去,就再也弹不起来。这是快饿死的征兆。
“哥哥,嫂嫂,我去吧。我吃得多。”长相英气的女孩儿,十来岁模样,向兄嫂提议。
旁边是一堆青年夫妇。男人满脸粗糙庄稼汉,妇人倒是养得肤白水灵,看得出夫家没让她受什么苦。一儿一女,女儿大了,被英姑牵着照看;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也是饿得面黄肌瘦的男人背着哄。应该是小女孩的小侄子和小侄女。
“英姑,甭说胡话。”妇人热络,将英气女孩抱了又抱,“咱们砸锅卖铁,都在一起。养得起你。”
英姑强撑笑容,倏地嘴角下撇,哭了出来。
“爹娘没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抠自己喉咙,“爹娘被卖钱了,被他们煮了吃了。”
她的绝望难以言表。
嫂嫂掐了女儿的手臂一把。推她上前。
英姑的小侄女便站出来,她向来懂事,伸出自己的手臂,“姑姑,饿了可以吃我啊。”
英姑抱住小侄女,泪流满面。
襁褓中的小侄子还不知事,一张小脸面无人色,还迷迷糊糊冲英姑伸手,“姑姑,抱……”
英姑狠了心,哭得更厉害。
晚间,他们碰上了有余粮的人家。英姑饿晕了,倒在树旁,怀里还抱着小侄子,哄小侄子睡着了。手臂承受不住孩子的重量,垂了下去,像要脱臼而不脱臼的样子。
“一斤肉换一斤小麦。市价。”
睡着的英姑被抬上秤,是五十三斤。
兄嫂带着一儿一女,背走了五十三斤小麦。走远力竭了,才拣了快山坳子,躲在洞里,找破锅烧火煮水。米香、太香了。
飘出了山坳,飘上了荒道,飘进了饥民的鼻子里。
飘进了有余粮的人家。
英姑被香醒了,也饿醒了。
她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手脚被绑住,那都是多余的,她饿得根本没有挣扎的气力。只是无助地四处张望。
“我兄长呢?嫂嫂呢?”
“把你卖了,换了小麦走了。”
英姑瞳孔缩成尖,又徒然放大,“不会的。嫂嫂说了的,砸锅卖铁也在一起。”
那人笑了,“嫂子的话,也能信呐。那是外人,没吃过亏吧。”
英姑喃喃,“不会的不会的。我哥哥最忠厚,不会做缺德事的。我不是不愿被卖……”
她只是不想被骗。
不是亲人吗?
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嫡亲嫡亲的人吗?
为什么啊……她愿意被卖的啊……
为什么要骗人啊。
那人不耐烦了,将她抛进大锅里,摆好了柴火,用火把点燃。
“亲兄弟还明算账。嫂嫂生了俩,他们才是一家!”
“蠢货。”
是啊,爹娘为了救他们,已经死了。
爹娘没了,没人会需要英姑了。
英姑咬唇笑着,饿得头晕眼花,分不清是梦是现实。
她还能看见爹娘,爹在数落大哥,“做哥哥的,对亲妹子能不能好点?装憨,别人都说你老实,你猴子嘴里抠枣,给你妹子留过半点油水?”
娘抱紧了英姑,戒备耳语,“别信你嫂嫂,那是头笑面虎。我的幺儿诶,你要多为自己打算。”
但爹娘自尽了。换来了粮食,变成了别人的的盘中餐。
“他们说了来救我的。”
“你们来救我。晚点来救我,好不好。”
她幻象从没听到过的话。
英姑在锅里。
沸腾的。
变成了汤,有骨头喷香气的。她其实没多少肉。
五十三斤小麦而已。
纪筝闻着那味道,疯狂恶心,几乎想夺路而逃。
魔种笑起来,死死钳住她,“姐姐,英姑跟爹娘在一起啦,多好呀。”
纪筝嘴唇发白,浑身战栗。
牙根都在打战,她望着魔种,“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因为,她是一颗天然的魔种,窥探人心。小姑娘发现纪筝对第二梦的反应,尤为强烈。
感同身受……
魔种微微张开嘴,好似很诧异,“诶,姐姐也被家人背叛过吗?”
忽又掩住唇偷笑,怎么办,她好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呢。
纪筝的心魔,被引动了。
她浑身发热,似又被抛进火场,困在闺房。火焰燎人,她只听见自己在拍门,还有震动的铁链声。
“二哥,求你了。”
“放我出去——”
门外是恶鬼,与她面对面。
是放火烧死妹妹,只说了一个“嗯”字的男人。
二哥,永不回应。
可是……那是纪瑄啊。
是长廊下,她提裙奔跑,檐下铃铎断续随风,总会转头含笑看着她的人;
是滞雨通宵,十指相扣,伏在枕边,伴她彻夜,青丝相缠的人;
孤船开棹,割开春江水,船棹啪地坠落,眼前放大的一切,和柔软到不像话的丹唇;画帘坠落。
春江岸畔,烟柳画舫,百里长廊。一片桃叶,随风渡江。
明明做什么,都把她放在首位……把自己脊骨折断,都在所不惜的人……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骗她,烧她,要她死啊。
扭曲的魔纹从心口攀爬,爬上纪筝脖颈,她烧伤干枯的肌肉,堪称丑陋地颤动,面容扭曲,眼眶里血丝爆开一处又一处,流下的泪水,助长了热意,带不来一丝冰凉。
好烫,胸口好烫。
有什么,要冒出来了。
魔种叹口气,头颅离体,四肢变长。魔种摁上她的胸口,“姐姐。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啊。”
心魔。
纪筝被这声唤醒,眼珠向下盯着魔种。
不行,是梦。英姑也是梦。
冷静,纪筝,快冷静。
静心咒……清心咒……想不起来,好烫。
出乎意料地,纪筝能感受到的,胸口有求之不得的冰冷。
天然魔种的指尖,正顶着纪筝的心口。丝丝缕缕的魔炁,源源不绝从指尖被吸进魔种体内。
心魔,她除不去。
但能缓解发作。
魔炁除尽,心魔一时干涸,对纪筝的影响大大减小。
纪筝猛跪在地。
暴汗如雨,头发湿透。
魔种变短手脚,恢复成小姑娘模样。她将纪筝湿润的鬓发拨到耳后,“姐姐,我等你哦。”
“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去第三梦。”
温柔的话语,却比钢针还凌厉,在纪筝刚被心魔肆|虐的脑子里,猛扎一通。
纪筝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走不脱了。
只是第二梦,就引动了心魔。
她就算撑得过第三梦,能撑得过第四梦第五梦……无穷梦吗?
要救魔种,她就要被同化成魔种。
她忽然想到成为告阴状那晚。
泰山府君点她,“未经他人苦,解不开他人难。”还因此赐了她功德簿。
对了,功德簿,刚才胸口发烫的功德簿。纪筝想抽出来,却被魔种按住了。
“姐姐,该走了。”魔种小姑娘催促她。
第三梦。
第三梦盛开在北方,冰雪终年不化。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终年寒冷处,人的皮肤偏向于苍白,鼻梁趋于高挺。
银色的世界里,几点红梅潋滟地红着。
玉娘歪在热炕上,并不想动。螺发偏髻,拎着空了的酒壶。
她三岁的幼女瑶瑶,就在炕角落里,翻着本烂书《声律启蒙》。曾经爹教过她的对子,滚瓜烂熟,脱口而出。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娘睡着了,瑶瑶不敢再吱声。因为娘会拿酒壶打她的。
可是,好冷。
瑶瑶悄悄钻进了被子里,不敢乱动。
她也不敢大声念。
娘讨厌她念书,因为是爹教过她的。那会让娘亲想起爹爹。
娘亲说过,爹爹是“烂人”,抛下了她们。
“滚一边去。”三岁小孩控制动作,再轻还是显得毛躁,被吵醒的玉娘,骂了她一句,扯过被子。
“和你爹一个德性,看着就烦。”
瑶瑶眼眶里积蓄起眼泪。可怜兮兮地抱着自己的膝盖。
玉娘背过身去,酒壶咣当掉在地上。
和她爹一样,就爱装。
要不是这样,当年她也不会脑热上头,稀里糊涂就跟烂人躺到一块儿了。等肚子显怀了,那都来不及了。
没成婚,大了肚子,只好被赶出来。
那时候多好的日子啊,伺候的是公爷府的小姐,她又是家生子,在仆人中间颇有几分地位的。年轻时脸水灵儿,哪家小子见了她,眼睛不发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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