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商一行人由林绍和元辰二人引去客院放下不多的行李,因为天色还不很晚,又在女眷居所之外的其他地界游览一番。
作为王家老太爷晚年养生居所,山庄亭台楼阁颇有可看之处,整体布局既有北方园林的舒朗轩阔,细节处也不乏江南的精致秀巧。
然而客商一行人本就自有来处,这庄子风景虽好,在他们看来也无甚新奇处,因此,只两个随从处处留心。
沐当家和高大掌柜却将心神关注在林绍和元辰身上,一路上不动声色地盘问兄弟两个的家世背景和经历学识,结果相当满意,想到家中几个不曾婚配的孙女、侄女,不由动了几分念头。
反而是沐六公子很是沉默,像是对身处环境和其中人物都不太感兴趣的模样。
高大掌柜留意到少爷一派兴趣索然的模样,不由轻声问,“六爷,可是累着了?”
沐六公子站定,望着墙头探出的几枝如柳条柔韧的枝丫,面上倦怠神色褪去几分,淡淡说道,“这是棵什么花木,如何生得这般高挑?”
元辰一笑,“这一棵据说是海外异种的烟城柳,有枝无叶,没甚观赏性,也不知种来做什么,白占了一块好位置。”
沐六公子听他这样说,不觉挑眉一笑,“是么?天生万物各有其用,说不得便有不为人知的特殊用途。”
元辰点头,心中暗笑:什么用途,不过比旁的树枝格外耐烧罢了。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一处一亩方圆的池塘边,池上种着叶片小巧玲珑的睡莲,水波浮翠,莲子米大小的雪白花朵星星点点遍布其中,成片的盎然绿意在萧索的深秋显得格外清新悦目。
池塘边一间四面开窗的房屋里,传来整齐的
童声吟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林绍见沐当家表情疑惑,主动解释说,“这里是专为佃户和下人们家的孩子开办的私塾,教授他们最基本的认字数数,虽不指望他们能读书中举,起码能够具备立身求生的常识,知道做人做事的道理,将来也能更好地胜任差事。”
一面说一面引着几人走近学堂,沐当家向里面看了一眼,里面坐着三十多个五六岁至十一二岁年纪不等的孩子,堂上讲课的夫子却是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
沐当家皱眉,高大掌柜立刻会意,问说学堂里怎么还有女学生,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如此岂不坏了礼法。
元辰挑眉,很是不以为意,“一样的求知求学,学堂之内只问学习进度和知识高低,怎么眼睛就只看见男女分别那点子小事?”
说完笑着一搂高掌柜肩膀,“您也是走南闯北见惯世情民生的人,眼光格局不能这么小吧?”
林绍也笑道,“礼不下庶人。再者,教学资源有限,若非得时时、事事恪守教条规范,不免造成人力和物力的重复与浪费。”
礼教本身只是教化子民的工具,怎么用、何时用、用于何人何事,端看当权者的需求而已,何必时时、事事都要捧着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奉其为圭臬?
二人的解释出乎沐当家的意料之外,不由诧异地重新审视一番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弟。
见小窥大,可见,这两个骨子里都不是因循守旧之辈,想法见解颇有激进之处。
沐当家既满意,又不满,若是再年轻个二十来岁,他大约是很喜欢任用这样的年轻人,然而……
老人略微混浊的双目闪过一丝异样,随即用带着几分欣赏羡慕又带着嫌弃嫉妒的眼神看着身边包括亲儿子在内的年轻人。
谁当年,不是个藐视规矩礼法、意气风发的少年?!
过了学堂,再过一道月亮门,便是场地开阔可跑马的演武场。
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正在舞枪,枪出迅疾如电,落点变化莫测,没有一丝一毫多余动作,每一招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这不是天桥卖艺的花把式,而是历经沙场厮杀磨练出来的真功夫,瘸着的腿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反而在原有枪法基础上依据自己身法作出改良,让每一个招式都更加适合使用。
看似踉跄,实际以完好的那条腿为轴心,整个人盘旋转折,高昂处如游龙惊空,低回处如毒蛇吐信,招招凶险,刹那间将观者代入到残忍险戾生死博弈的战场上。
一行人看得眼热身凉,屏住气息不敢呼吸,他们仿佛看到一位深陷重重包围的绝世名将,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杀了一群又来一群,刀枪剑戟森森在目,看不到援军和生机,只有无尽的杀戮,鼻腔里和口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什么也不再多想,脑海里只剩下杀!杀!杀!
舞枪男子腾身跃起,换了另一套大开大合的马上枪法,高声而歌:
寒风朔雪贼叩关,与子同袍战正酣。
笑听月下歌声楚,敢笑韩信不丈夫。
将军上马何惧死,壮士杀伐岂怕孤!
愿以碧血洗银枪,誓为西北补天窟!
最后一字落下时,回马枪出,取敌首级如探囊,枪尖一点寒星惊艳夺目,直冲沐当家一行人所在方向!
沐当家瞳仁骤然一缩,沐六公子眯眼,不动声色将老爹挡在自己身后。
不知何时站到最前面的元辰伸出右手,以食指和中指在半空中虚虚一夹,口中嚣张笑道,“杨将军的惊艳一枪固然厉害,本少爷的灵犀一指却也不差!”
中年男子挑眉收枪,“不知道少爷你的灵犀一指对上庄主的天外飞仙又如何?”
元辰嘻嘻一笑,“灵犀一指再厉害也是人间武学,怎么敌得过神仙招式?不敢比!不敢比!”
中年男子嘿了一声,“好小子,害怕你的庄主姐姐就直说,倒也不必如此委婉!”
元辰也嗨了一声,摆摆手,“您瞎说什么大实话,庄主的天外飞仙不常有,凤姐姐的铁砂掌却常有,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中年男子会意一笑,“难得我今儿有兴致,来打一场如何,我让你三招!”
元辰闻言一点也不心动,“你那都是杀人功夫,上场不分输赢只分生死,上次跟你打一场,害我足足躺了十多天!今儿有客人在,您可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说完,为男子和沐当家一行人进行了相互引见,沐当家听说男子曾经上过战场,因为近些年边关太平没有大战事方才从军中隐退,又听说他姓杨,不由目光微动。
“杨师傅刚才所使枪法可是从杨家枪法演化而来,不知祖上与北宋名将杨令公可有什么关联?”
杨师傅行走江湖数十年,打眼一瞧就看出沐当家一行人身份不凡,绝不是他们自己口称的客商那么简单。
他目光扫过两名随从的脚下和手上,心里微微一晒,脸上平静一笑,稳住下盘拱手行礼,“沐先生好眼光,在下祖上的确和杨令公同宗,不过他们那一支的嫡系都为国尽忠,全数死在了战场上,我们庶支反而得以苟活,真是惭愧!”
沐当家捻须微笑,“我见你枪法不凡,放在军中当不是无名之辈,边疆虽无大战事,却也是小摩擦不断,何况平安州和西南几处都有民乱发生,以你的功夫身手不难以军功上进,如何甘愿做了个普通山庄的骑射师傅?”
元辰从杨师傅手里接过枪放回兵器架,杨师傅接过小徒弟递过来的棉巾道了声失礼,三两下擦去手脸上的汗渍尘土这才回话。
“杨家祖训:家中子弟学文习武为的是广闻博识、强身健体,逢国家有难时当从军,以维护社稷和保土安民为念,功成身退,切不可贪图功名利禄。”
沐六公子目露赞赏,“杨师傅所为,正应了太白诗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风范,真真令人钦佩!”
真该让朝中那些尸位素餐杀良冒功的武大人们好好看看,什么才是功臣良将的风骨!
杨师傅垂眸,心想,谁年少时还没有个封侯拜相的梦想呢?怎奈官场**,劣子驱逐有为良将,卑鄙小人钻营着上了高台盘,任你文韬武略,武艺高强,也不过被高位者拿来充当炮灰马前卒和战事失利时的背锅侠而已。
口中却是言不由衷道,“少当家谬赞了,某生来性情粗莽不知变通,一来不敢违背祖训,二来着实不是当官的材料,三来天性散漫受不得拘束。年轻时向往跑马江湖的潇洒选择做了南来北往的镖师,人到中年又向往田园生活的平淡炊烟,如今正是得偿所愿,山庄虽小,我心安哉!”
沐当家不由点头,高掌柜拿眼细细又打量着这初看不寻常,再看更不寻常的中年武教头,这人身体虽有小残疾,身上却丝毫不见颓废自卑,更无半分自怜自艾,稳健中透出洒脱,老成而不世故,看着是个武夫,出口却又很是文雅。
比起林绍和元辰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高掌柜倒是更欣赏人到中年进退从容的杨师傅。
不知不觉便靠近了几分,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听杨师傅说话,不像骑射教头,倒像隐居田园甘于平淡的读书人。”
沐当家自己家里也养了许多武者,武艺上能胜过的有不少,却少有人能有杨师傅的言谈气度,不由感叹道,“武能上马杀敌,文能出口成章,让这样的人隐居乡野,屈才了,这是当政者的过失和损失啊!”
杨师傅洒然一笑,语气谦恭道,“天生万物秩序平衡,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一切自成格局,有人选择居庙堂之高忧怀天下,有人选择处江湖之远自得其乐,又关当政者什么事呢?”
世间一切自有秩序,当政者自诩是秩序的主宰和维护者,殊不知,他们自己也不过是秩序中的一环而已,并不能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而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更多的是要看个人,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权利和义务,而非施恩赐予。
杨师傅的话听着似乎很有几分豁达洒脱,爱看戏听戏自己也偶尔串戏的沐六公子却从他谦恭表相下,察觉出其对皇权的蔑视和不屑。
果然啊,这王家不愧是海盗出身,血脉延续几代,造反的因子却没被稀释多少,有一个算一个,连出嫁女陪嫁庄子上养着的随便一个骑射师傅都身具反骨。
有趣,有趣,真有趣!
就是不知道,王家大姑娘知不知道她家几代人筹划的所谓谋反大业,又知不知道,她名下的这处庄子可是埋藏了王家数年积蓄和一份所谓的前朝宝藏,以及庄子地下暗道尽头处便是建于铁网山内部的一处秘密武器库?
六公子回忆着方才所经之处,花园里看似不起眼,却按特定位置摆放而成的鹅卵石小径,与以前看过的,似乎又有新变化。
他不由轻轻笑了起来:到底是遮天、欺天、还是补天?
真是有点期待答案揭晓的那一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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