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醺庭前树,遥看星月满山湖。
梦里不知身是客,错把异乡作归途。
郊外的夜晚,宽旷静谧,过了酉时,山庄内的灯已经熄了大半。
元辰挑着灯笼沿着山石堆砌的台阶拾步而上,在假山背面的亭子里见到了孤身一人的凤姐。
她安静地站着,仿佛和黑暗融成一体,背影单薄纤细。
她的目光落在远方的虚空,侧脸的线条饱满而精致,完美得不像真人。
她的眼神很空,表情淡漠得仿佛灵魂已离家出走,只余一具躯壳留在原地。
元辰有点被自己脑补的内容吓到,不由自主地伸手在她眼睛前面不停摇晃。
“嗨嗨嗨,回神了回神了!这么大个人杵你面前看不见吗!”
凤姐拿开他的手,“你不回屋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元辰吹熄灯笼,随手放在石桌上,“心里有事睡不着,刚刚你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凤姐悠悠道,“我在看王家的过去、现在、将来。”
元辰沉默了片刻,“你眼中所见王家将来是怎么样的?”
凤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看到一只蝴蝶横跨沧海而来,你猜,王家将来的结局,会不会因为这只蝴蝶发生改变?”
元辰想到父亲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我想,这只蝴蝶的来意定是为善而非为恶,况且蝴蝶身小力弱,未必能左右王家的结局。”
凤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方才说心里有事睡不着,究竟是什么事,说出来我听听。”
“说了你能帮我吗?”
“男子汉大丈夫,无论遇到什么风浪都要学会坚强面对和自己扛,别学那些不成器的,遇到点事就找别人帮忙。”
元辰往她身边靠近几分,“可凤姐姐你也不是别人啊!”
凤姐小小地退了一步,“可别,咱们非亲非故的,你充其量就是个在我家蹭吃蹭喝蹭玩儿的,别套近乎啊!”
元辰鼓了鼓腮帮子,语气很是委屈,“你白天的时候还说咱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的亲姐弟来着,怎么说不认就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凤姐轻笑,“那不过是糊弄客人的鬼话,咱们什么关系,你心里难道真没个数?”
元辰故作失落地叹息,“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凤姐给了他一拐肘,“别贫了,再这么说话我拿鞭子抽你了啊!”
元辰忽然就不笑了,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又确定周围并无第三个人存在,他这才开口,语气稳重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姐姐,王家这条大船眼看就要沉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凤姐呼吸的频率没有丝毫改变,“何以见得?”
元辰看向远方,“王家和王子腾自以为绸缪许久计划周密,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皇家的监控之下。可笑王子腾自己也秘密豢养和训练暗卫,却不知道,王家大本营里就有一位藏着一位潜伏最深的暗卫头子。”
“哦,是谁?”
“姐姐何必跟我装傻,这个人前几天不是刚刚不告而别,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大内高手陪护皇家人到山庄微服私访,时机是不是太过凑巧?”
凤姐听出元辰所指暗卫头子是蒙老爹,不觉暗笑,怎么说呢,这个人选说对也对,只是他所猜测的真相与事实有所出入。
向皇家举报王家有不臣之心的人不止一个,蒙老爹真实身份虽然不是暗卫头子,却提供了最多最全的王家造反证据。
王家盗匪出身,洗白上岸后家风不改,卒中子弟行事嚣张跋扈,不知与人结下多少仇怨。
朝堂上自不必说,政敌不在少数;商场上对手也很有几个难缠的;被王家欺压迫害的平民百姓就更多了,不夸张地说,王家每个主子手里都有无辜枉死的人命。
蒙老爹就是巧妙利用了这几股不同的势力,在王家一藏就是大半辈子,一点一滴收集王家上下的不法证据,最终整理成册,在每一张纸页上都记录下王家的罪孽。
单看王家犯下的每一桩恶还不觉什么,可汇集起来却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简直不灭其满门不足以平民愤。
然而,王家最致命的错处不在于谋了多少钱财害了多少人命,而在于谋反。
杀人害命犹有可恕,意图染指江山却是其罪当诛,哪怕谋反未遂,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遇上个不那么仁慈的皇帝,判决的结果可能就是株连九族。
所以,蒙老爹整理出来的王家罪行实录,份量最重的只有书册最后几页:王家几代当家人与外地藩王的往来书信,以及一副绘有王家别庄暗道和秘密宝藏武器库的地图。
凤姐对于蒙老爹的感官略复杂,本以为是个小隐隐于野的高人隐士,谁知人家隐是隐了,却是隐忍复仇的隐。
他本有轻易便可灭杀王家老小的实力,当年他如果一刀结果了横刀夺爱的王老太爷和灭了他老师全家满门的王家九太爷,王家也没机会多做几十年的恶,原身王熙凤这一辈的更是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可人家就是不动手,硬是和老王八一样顶着现成的绿帽子憋了大半辈子,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为情敌生儿育女,眼睁睁看着仇人开枝散叶,富贵荣华。
心爱女子忧郁成疾去世时他没动手,情敌寿终正寝时他没动手,仇人孙男孙女遍地开花,亦如父祖辈般行恶时他也没动手。
可真是能忍能熬啊!
直至他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尽头时,他终于动手了,陪上了大半辈子和可能得道的机会,送王家一个可能子嗣断绝的“大造化”,也不知这位蒙著蒙见微老先生到底图个什么?
“你怎么会怀疑上蒙老爹?”
元辰很认真地说,“是直觉,我就是靠着这种直觉多次在海上航行时躲过暗礁和风浪。心里有了怀疑后,我搜查过他的住处也跟踪过他:他会一些奇门遁甲之术,他的房间有机关暗格,我虽然计算出位置却打不开;屡次跟踪,他每每都能成功脱离我的视线,惟有一次,他喝了一点酒,让我终于跟上了他,他去见了一个人……”
他转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向客院的方向。
凤姐跟着转身,虽然已经猜到那人是谁,却还是等候元辰亲口说出答案。
“跟蒙老爹见面的人,是当今圣上排行第六的胞弟忠顺王。也是那一晚,我才知道,我一直住着的这座宅院原来竟是归属忠顺王所有。
这位王爷也是有意思得紧,自家别院明明就在隔壁,却非得跑到姐姐家借宿,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反贼的巢穴吗?”
少年的语气满是嘲讽,凤姐有些无语,自己对他不够好吗,自己好好的家,怎么就成了反贼的巢穴?
忍不住提醒,“曾经是,自打我搬进来以后,就不是了。虽然我爷爷、我爹、我的叔叔们谋逆,我却没有不臣之心,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过,你这个原本只是借住,现在却很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元辰呵呵一笑,“龙生龙,凤生凤,反贼生不出忠臣孝子。姐姐的反骨并不比父祖辈少,只是你的反心藏得更深些罢了。”
凤姐没有急着否认,反而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何以见得?”
元辰比划了一个天外飞仙的剑招,“文心如人心,没有几斤反骨,写不出表面无欲无求如谪仙其实一直阴谋造反的白云城主,内心温暖明亮,写不出宫九这种以受虐为享乐的表态,还要我继续举例吗?”
凤姐开始有些后悔把陆小凤的故事讲给了元辰和其他人听。
历朝历代,文字狱屡见不鲜,谁知道书中哪行文字或是哪个人物的言谈就挑动了王朝当权者的敏感神经呢?
天下从来不缺聪明人,不缺善于发现的眼睛和耳朵,更不缺善于构陷的口舌。
元辰能看出自己温良表面下藏着的桀骜不驯,别人难道不能?
大意了,以后得把自己藏得更深些,不然,很可能死到临头不自知。
凤姐捏紧了手掌,却被掌心的硬物膈应到,那是蒙老爹在临别时赠予自己的玉扣,说是持此物求助,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细细琢磨,以蒙老爹之能,他当真不是故意让元辰见到他和忠顺王会面的情景吗?
很难说他不是有意提醒什么。
凤姐摩挲着掌心所扣玉扣,并不能确定,老先生最后一丝善意和人情究竟是给原身王熙凤,还是这具皮囊下,同为修者的自己?
若是给原身的还罢了,就怕他施恩的对象是自己,恩情是最难还的债,能不要还是不要了吧。
背在身后的右手用力攥紧,质地坚韧清润的玉扣瞬间化为齑粉,从她指缝无声洒落。
忘川边,一道踯躅前行的身影踉跄了一下,感受着自己与尘世间最后一丝牵绊蓦然断裂,他本就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惨然的笑意。
“罢了,罢了,终究还是与我无缘,可笑,我竟直到如今才知不可强求……”
忘川之水汤汤,还有没有船肯来再渡我一回?
一念至此,他魂魄的颜色又暗淡了几分,正茫然间,忽听见一个极清朗又极慵懒的声音唤住他,“既然已经喝过梦三生,为何还在忘川边徘徊?”
梦三生?是酒吗,还是茶?自打魂归地府,自己分明滴水未沾,何曾饮过什么。
他愣住,转身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金袍玉带打扮宛若凡间公子王孙的俊美青年站在一间客栈门口笑着问他,“原来是你,这次是打尖还是住店?”
他摇头,青年望着他身上一根快要消失不见的因果线,脸上笑意更深,“本客栈正缺跑堂打杂的伙计一名,你要来试试吗?”
他抬头,看见客栈门匾上写着“缘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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