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沐,一沐,你知不知道,你的阿婆死了,就葬在我家屋后面的山坡上,你要不要来看看?”
喊我的是一个邻家男孩,叫杨飞子。
他比我大六岁,也许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比较瘦小,一直都没怎么长高,比我晚出生的女孩个子都比我高,但是很多人想不到,那天在杨飞子喊我说我阿婆死了的时候,我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就朝他身上挥去。
一边挥着棍子一边大叫,“你阿婆才死了,我阿婆活得好好的,你嘴巴放干净点。”
其实那次打架,我用尽了我的全力,也是我第一次打架,当然那么小的个子,肯定会落伤,不过让我重新选择,我肯定还是会打回去。
我的阿婆,是我的神跟信仰,容不得任何人诋毁谩骂。
“你打人干啥?我跟你说的是真的,不信你来看看!”
其实当时的我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力气也不大,就这样被杨飞子拽到了他家屋后的山坡上,当然也确实看到了那座坟,坟头上的草有半人高,我扒开草去找墓碑上的字,上面确实写着阿公的先夫人。
后来我就跑回来去问阿婆,阿婆这才告诉我,原来杨飞子说得没错,那座坟葬着的是阿公的第二任夫人。
也就是那天,阿婆跟我讲起了关于她的过去,她继母如何虐待她,她又是如何嫁给娶了多房夫人的阿公。
她将我抱在怀里,一只手轻柔的拍打着我的背,讲述着她的成长,她的经历,她说每次阿公打她时,她都想跑,可是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没人照看的孩子,她就狠不下来。
她说阿公脾气暴躁,身体弱,去生产队也做不了什么工,便等阿婆一回家就揍阿婆,后来是村里来了几个人,让他写了检讨,这才有所收敛。
我并没有去问阿婆怪不怪阿公,因为我知道凭阿婆的性子,她是怪不起来的。
但我不懂事的时候,也问过阿婆想不想自己的生母?
阿婆说,“如今年纪大了,很多事记不得了!”
可是,我知道阿婆是想她生母的,因为她回答我时眼睛看向远方,而眼眶里闪烁着晶莹。
因着父亲是阿婆最小的儿子,所以我也就成了阿婆最小的孙女,从三岁被二伯接回家后,我就一直跟阿婆生活在一起,任何人都没办法把我们分开。
可是我的父亲也许是多年努力未曾要到儿子,就想着让我住进砖房里,讲真我家房子在当时还算高档的,屋里屋外都贴满了瓷砖,就连茶几都是刷的金闪闪的大红油漆,还是栋三层复式楼。
可我非要跟着阿婆住在竹楼里,即便被窝会被雨水打湿也不肯去那栋好的房子。
后来父亲便跟阿婆沟通,阿婆竟然答应了,于是阿婆带着我在新房子里打地铺。
可阿婆年纪大了,那时候的阿婆都已是古稀,睡了两天地板后,腰就直不起来,最后没办法阿婆回了竹楼,而我跟着父亲。
我家与阿婆家相隔不远,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中间就隔了一个晒场,只是晚上的山里更是阴森,我不敢跑出去找阿婆,只好闷着被子哼哼唧唧一晚上,次日天光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直往竹楼奔去。
阿婆笑呵呵的站在门口迎我,而我跑回去被阿婆抱在怀里哄着睡了。
阿婆常半开玩笑的问我,“沐沐,你这么离不开阿婆,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得了?”
“我不嫁人,我要陪着阿婆!”
“那可不行,女孩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不过不嫁远了还好,这要是嫁远了,想见一面都难呐!”
“我带着阿婆一起嫁过去,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那一年我才七岁,我不懂什么叫嫁人,我只是不想跟阿婆分开,连父母都嫌弃的女娃子,却只有阿婆是真心疼我爱我。
“那可不行,你想想阿婆年纪这么大了,总有一天会死的,到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办?沐沐,你要多跟父母亲近亲近啊,好不好?”
“如果有一天,阿婆死了,我就跟阿婆一同去死!”
我的小脸气鼓鼓的,双手握成拳头,说这话时我是认真的。
阿婆也感受到了,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提过死这个字。
用她的话来说,她会好好活着,只要有她在的一天,我就会有多一天的爱。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的童年没有阿婆,我在这样的原生家庭生活,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小孩?是不是眼里无光,性格孤僻,自卑自虐,或者是性子狂野无法无天,极度叛逆?
我曾埋怨过成长,也曾看淡过世相,幸好我有属于的光与亮。
转眼我上二年级了,可个子还是同龄人当中最瘦最矮的,我仍然够不着蒸笼,也依旧不爱跟同学一起玩,在那个各种年龄段,各种班级都糅杂成一起的班级里,我除了会考试成绩不错,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那会儿我最喜欢的就是午休的时间,我的老师会跟我们讲故事,一个个的故事像是一个个美好的梦,而七岁的我能将这些故事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老师常说将来我一定会在写故事这一块有着惊人的成绩。
当时并不知道老师说的惊人成绩会是什么,而是当成了老师对自己无上的夸赞,当天阿婆去学校接我回家的时候,趴在阿婆的背上,一路哼着欢乐的小曲儿,一边时不时的哈哈大笑。
“我的小沐儿,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看到我这么高兴,阿婆也跟着高兴。
我便将在学校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阿婆,阿婆听完后也跟着乐呵呵的,就这样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老一少一祖一孙,脚印深深浅浅的往回走,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那一刻温馨而美好。
从阿婆家的竹楼到王家岭小学这条山路,我走了整整三年,而这三年阿婆背着我一天两趟风雨无阻。
在这条路上的快乐,回到家的一瞬就彻底瓦解了,快到家时隔老远就听到父母的屋子传来摔瓷器的声音,接着便是母亲的啼哭,而我也在阿婆的背上被吓得醒了,阿婆往上颠了颠以防我掉落,只听得她微微叹息,迈着沉重的步子背着我去了父母家。
推开门的一幕,我吓傻了,母亲躺在地上,那时的她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身上无数的血,地板上也是。而父亲则挨着茶几坐着,身边七零八落的倒了几个酒瓶,一双眼睛红红的。
那一刻我以为母亲死了,吓得我连哭都不敢,也不敢去看父亲,身子在瑟瑟发抖,小手死死地拽住阿婆的衣角,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阿婆。我怕!沐沐害怕!”
阿婆二话不说,转身走到墙角摸起一把锄头,朝父亲的身上砸了去,“你这还是人吗?小英从嫁给你开始到现在,对这个家,对孩子付出了那么多,你比她大那么多,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她呢?我跟你讲,像你这样打老婆的,是要被村里抓起来去整改去教育去写检讨的!”
阿婆在族里的威望还是挺高的,大家几乎要尊她一声“寅嫂子”,在她的号召下,族里的人帮忙将母亲送去了医院,历经三小时,母亲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也失去了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那是父亲亲手害死了他自己的儿子。
从手术室出来后我见到母亲那张苍白如纸宛若死人的脸,她看了我一眼,别过头去,她的肩膀一高一低,我知道她在哭,可我与她始终都有着距离,我想安慰她,想拥抱她,可终究是迈不出那一步。最后我只能看着大家将母亲抬回家去。
那时住在山上的我们并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就连宽大的马路也是后面修建的,当时就只有蜿蜒曲折的小山路,父亲不知道从何处借来的竹轿,请了几个力气大的人将母亲抬了回去。
回家后的母亲滴水不肯进,只是看着窗外默默流泪,我知道我的母亲那一瞬间彻底心死了,我的父亲跪在母亲面前,求着母亲原谅,母亲始终不点头,只是流泪。
父亲冲我大吼一声,让我过来哄母亲,让我陪他一同跪下求母亲,弱小的我跪在母亲面前,我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随同母亲一起哭,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的唤着“母亲”。
“你大点声,你那声音跟蚊子一样的,谁听得到啊!”父亲又冲我吼着。
我吓得提高了音量,声音都是颤抖的。
那天我并没有跟阿婆回竹楼,而被父亲指派了新的任务,那就是守着母亲,可我那会还只是个孩子,第二天还要上学,一到凌晨就犯困,而那个点父亲早已呼呼大睡,谁知母亲趁我睡着之时,竟然偷偷溜了出去。
我是被父亲的巴掌给扇醒的,小小的我跪在床边,身子微微颤着,双手握成拳头,拼命的忍住呼之欲出的眼泪,我知道我不能流泪,尤其是在父亲面前。
父亲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母亲,最后在楼顶找到了母亲,我家的自建房总共三楼,母亲就坐在楼顶上,两条腿晃荡着,稍不留神就能掉下去,头上的月光披散下来,将她的身影映得凄美。
父亲将我推到母亲面前,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母亲最终还是没能跳下去,但我知道这种自杀又自虐的念头已经在她心里生根了。
有些念头在心里已然生根就不会轻易被磨掉,但我相信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死神自然会给她让路,会给她在绝境中放出一条生路来。
公元两千年母亲的生路来了,而我再次成了孤独的拾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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