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两千年,对我家而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我来说同样也是。
那时我已经8岁了,王家岭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所以我要到新的学校读书,而新的学校离阿婆家的竹楼比较远,阿婆住的竹楼已更迭三代,到阿婆这一代已经十分破旧了,一到下雨天地上会渗水,房顶也会漏水,根本就没办法住人。
阿婆偶尔会带我住我父母那边,母亲虽然与父亲感情不和,但对阿婆很是孝顺,母亲与阿婆之间不同于一般的婆媳,反而更像是母女。
在母亲多次做月子中,阿婆都会给母亲洗血衣,什么事都帮母亲去做,母亲对阿婆也很好,甚至将家里的钥匙都给阿婆,屋子可随阿婆自由进入,有时候还会把自己攥下来的钱给阿婆保管。
阿婆将母亲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母亲也掏心掏肺的对阿婆。
当时八岁的我还是与阿婆住在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眼看竹楼即将被岁月摧垮,母亲便提议让阿婆带着我入住父母的屋子,那边的屋子是钢筋水泥做成,遮风挡雨不再话下。
母亲又与阿婆相处融洽,所以阿婆自然是乐意的,我虽然不是很乐意,但只要与阿婆能在一起,去哪儿都不是问题。
前文中提过,阿婆膝下儿女成群,有些虽不是阿婆所生,但阿婆对他们比自己的孩儿还要上心。
可有人不这么想,毕竟不是亲母,又哪里能入心?
大伯杨明是个典型的妻管严,他倒是同意阿婆与我们住一起,对他而言阿婆与我们住,他也省了不少麻烦。
不过大妈则持反对意见,她提议让阿婆住她家,而他们兄弟几个每人凑五十块钱给阿婆当生活费。
当时的五十块钱,相当于如今的五十四块钱,那时的物价不贵,不过最后除了阿婆自己亲生的儿子才承担起赡养的义务,那些大房二房的孩子,就跟客人一样,不定时的来阿婆这边蹭顿饭就走了。
阿婆虽然也生了不少,可阿婆当时顾不上自己的孩子,再加上那时生存环境恶劣,存活率反而不高,到古稀之年时,自己亲生的儿女便只有杨明,杨国以及杨盛光了,还有两三个女儿,不过她最疼爱的女儿叫杨冬雪,冬雪姑姑虽不是阿婆所生,但对阿婆却比我其他两个亲姑姑还要亲。
其实我最大的大伯是杨旺,不过听闻很早就因病而逝,杨旺家有三个儿子。年幼的事情已经记得不太全了,只是记忆中我这三个堂哥跟我没什么感情,他们年纪也与父亲相差无几。那时候的我还是喜欢跟杨坤腻在一起,很小的时候不知何故,小伙伴们并不太喜欢跟性格孤僻清冷的我一块儿玩,所以我有很多时间都是跟杨坤呆在一起。
阿婆七十二岁的时候,身子还算硬朗,自己能下地种菜,还能放牛养猪等,只是因竹楼太破旧了,没办法住人,这才不得已打算去我家住,只是那时大妈坚决不同意,我便随阿婆去了她家,只是那会儿我的杨坤哥哥已经上初中了,而我一学期也见不到几次。
大伯家虽是用泥土做的瓦片房,但比起阿婆的竹楼算是很高大上了,而且阿婆还有独立的房间,有个很大的厨房,我最高兴的事情便是围在火炉旁听阿婆讲过去的事情。
七十好几的阿婆没几颗牙齿了,她喜欢将菜煮得烂烂的,我喜欢吃豆角的米米,她就煮一大盆豆米给我,那时吃的多的是菜籽油,猪油这种都是奢侈品了,不过阿婆每次会在我放学回家时,从封存好的小缸里舀上一大勺猪油煮点面条粉丝给我填肚子。
在大伯家住的那几年,我在慢慢长大,个子也比之前高了点不少,在阿婆的喂养下小脸蛋还长了点肉,不过公元两千年,乃至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仍然会觉得心酸难受。
公元两千年十月十四日,我的妹妹杨丹出生了,那时候的我已经八岁了,也听说过不少自己小时候的事儿,甚至听别人说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的父亲乃至母亲并不高兴,脸上没有一丝愉悦。
我的童年是在父亲一次次的酗酒,以及母亲一次次的离家出走和眼泪抱怨声中长大的,他们从未给过我温暖,不管小时候的我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孩子,甚至期末考试将一路用小身子焐热的奖状都温暖不了他们的冰冷寒凉,母亲曾经多次指着我的鼻子哭哭骂骂,她说要不是因为有了我,她就不会嫁入这样的家庭,更不会遇到父亲这样的人渣。
我的存在似乎是用来赎罪的,谁的罪,我不知!
这一路的奔跑,一路的波折,我在努力给自己创造糖,也在努力去寻找那颗糖!
杨丹长得很漂亮,刚出生有六斤重,手脚都是长长的,可爱的白白的小脸蛋,曾经的父亲很执着想要一个儿子,虽对杨丹没啥好脸色,但比起当初对我的冰冷,甚至想把我勒死的人来说,已经有了温度。
杨丹出生时,家里很多人都喜欢她,尤其是母亲,去哪儿都会带着她,会抱着她微笑,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这种光和暖是我活到八年从未体会过的。
我嫉妒了!因为嫉妒,我的叛逆期提前了!
一般孩子的叛逆期都在初中了,而我小学三年级,八岁。
阿婆白天要去山上砍柴,割草给牛吃,还要种菜,有了空闲时间要去帮母亲带妹妹,我记得那年的暑假,那几天连续下雨,还是婴儿的小杨丹成天拉湿衣服,母亲让我去灶里烧火烤衣服,我那会儿其实才只有八岁啊,一不小心火大了,将小衣服给烧了个干净。
我记得母亲当时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地失望,恨不得吃了我,一句又一句的责骂,像是一把把刀落在我的心尖上,我痛,但我倔,倔得将嘴巴咬出血来都不肯流一滴眼泪。
我漠然得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转身跑了。
那时阿婆还在山上放牛,我不敢去找阿婆,也不敢去大伯家,就只好坐在阿婆放牛的小路上,这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以为母亲会来寻我,可到底是没有来,后来我又偷偷地溜回大伯家,回到阿婆的屋子里,将自己深深地藏在阿婆唯一的衣柜里。
阿婆的衣柜是立体的,有一人多高,我搬个椅子都够不着柜顶,那时的我是如此的瘦弱,随便一个小衣柜都能塞进去。
直到傍晚,我在柜子里迷迷糊糊中醒来,却听到了父亲的责骂声,“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把她给卖了,这下好了,这么小就知道气父母,她母亲骂两句还骂不得了,还要跑,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真是晦气,生了个这样的讨债鬼!”
“她才只是个孩子,你们两人都骂她,一个骂另一个就要去哄的,不然孩子的命得多苦啊!”阿婆的声音微颤甚至还带着鼻音,我知道阿婆定是担心我,担心得哭了。
“都八岁了,还读了那么多的书,还这么不懂事!不管她了,真的跑了,也就当没生没养她吧!”
父亲又骂了几句,最后带着火走了,走时还撞翻了我放在桌子上的玻璃杯,玻璃碎屑撒了一地,杯里的水也撒了一地,我躲在衣柜瑟瑟发抖。
六岁的我说过最恶毒的话,是求你们离婚吧,我跟阿婆就行。
而八岁的我明白了有一种关系除了血缘,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我听到阿婆拾起地上的玻璃渣,叹息道,“造孽啊!”
阿婆总说,我是个苦命的孩子,说这话的时候一半看向我,而我也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她自己!我知道我与阿婆一样,都是被人抛弃的孩子,所以我生命中的这二十多年,她给了我极度的偏爱!
阿婆收拾好桌子后,慢慢的走到衣柜前,她温柔的拉开衣柜的门,这具衣柜是阿婆最喜欢的,也是她唯一的嫁妆,柜门是双开门,门把上有个很大的铜环,黑油漆,刻着一对龙凤,写着吉祥如意的字样。
那一刻,我害怕,我深深地往里缩,可是衣柜到底空间有限,我被阿婆从柜子里抱了出来。
我以为阿婆会像父母那样责骂,甚至狠狠地打我一顿,可是阿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毛巾将我身上擦干净,给我倒了水,喂我吃了一个米泡糖,给我梳头发,她说,“没关系的啊,他们不要你,阿婆要你,以后阿婆养你啊!”
“阿婆,那你会一直陪我的是吗?”我红着眼扬起脸问我的阿婆,脸上洋溢着光,像是在期待着希望。
“阿婆要是不死的话,会陪着你的!如果哪天阿婆没了,你也要好好的过着日子!”
那一年我八岁,还不明白生死的含义,只是用我的小胳膊紧紧的搂住阿婆。
有的人用童年能治愈一生,而有的人却是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慢慢的心里头扎下了恨的种子,却不知道该去恨谁,能恨谁!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过就是有一个重男轻女酗酒家暴的父亲,不过就是有了一个成天抱怨寻死觅活的母亲。在那贴满瓷砖的屋内,有多少次女人在哭,孩子在装睡,男人在醉酒!
而那个内心脆弱的一直在装睡的孩子,你怎么就越来越沉默了呢?
沉默到小小年纪除了阿婆,你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了!
沉默到八岁的你喜欢用文字来描述自己的内心世界,沉默到喜欢胡思乱想了!
你以为你是生活宠爱的孩子,殊不知你只是个破旧的罐子,就如同那桌子上的玻璃杯,摔坏了就摔坏了,碎了也就碎了,旧了的罐子是没用的,碎了的杯子也是如此,你以为你的难过会有人看到的,后来啊,你才发现你只有留下残缺不能组成的自我和曾嘶吼着发出的心碎!
也许你在等一场意外,地上一滩血,路人帮你打120,医生说抢救无效,而对方给了你父母一笔钱,你开心的笑了,像个孩子,然后你消失了,你的罪也赎完了!
可是你没等来自己的意外,却等来了阿婆的意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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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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