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记得一切。
你以为你记得,在时间尚且年轻、世界未被命名之时,你是如何诞生的。
你是克洛诺斯与瑞亚的女儿,从诞生之初就拥有着古老天空的权柄。你的呼吸能牵动星辰轨迹,你的衣摆能拂动四季轮转,你能令大地春暖花开,也能令苍穹电闪雷鸣。
你是赫拉。
你的名字是“贵妇人”“女主人”“高贵的女性”。
后来,你那被父亲吞入腹中又侥幸逃脱的弟弟宙斯,带来了战争与变革。
你与你的姐妹们赫斯提亚、德墨忒尔、哈迪斯、波塞冬并肩作战,经历了惨烈无比的泰坦之战,推翻了父神暴虐的统治,将古老的泰坦一族打入暗无天日的塔尔塔罗斯深渊。
那是波澜壮阔的时代、那是重塑世界的时代。
你以为,是你们共同劈开混沌,开创了属于奥林匹斯众神的新纪元。
但你错了。
胜利的尘埃尚未落定,你便惊觉,这新的秩序,不过是旧日牢笼披上了一层更为精致且坚固的外衣。
宙斯向你走来,手持雷霆,眼中闪烁着不是你熟悉的血脉情谊,而是征服者打量战利品的光芒。
牠向你求婚。
——牠需要你这位最年长、最富威望的姐姐的“归顺”,来为牠摇摇欲坠的王座,浇筑最为坚固的基石。
你拒绝了牠。
那时你还不懂拒绝这件事的意义。
你只是单纯地觉得——天与雷不应合一。
牠笑了。那种笑容让你有一瞬的寒意。
“我只是想要与你并肩,”牠说。可那双眼睛,分明像审视猎物。
你转身离去。
那一夜,风暴来得突兀。雷声滚滚,雨几乎要将奥林匹斯的宫殿冲垮。
你听见檐角传来微弱的啼鸣——一只小小的杜鹃,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它羽毛湿透,扑腾几下就坠落在你脚边。
你心生怜悯,俯身拾起它。它的身体冰冷,几乎没有体温。你怜悯它,用指尖施出神力,想要替它驱散寒意。
但下一瞬间,光与雷同时炸开。
那只可怜的杜鹃,在你掌中化为人形——金光撕裂长空,雷霆缠绕在牠的双臂上。牠带着笑意俯身,你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那股力量牢牢拥入怀中。
是牠。宙斯。
你的心在那一刻几乎静止。厌恶、恶寒,你想要呕吐。
你的神力在翻涌、抵抗、溃散,却最终被压制。
牠没有说话。
当牠离开时,你站在被风雨打湿的石阶上。
你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屈辱、愤怒,还是一种更深层的悲哀。
第二日,众神皆知:众神之王已与天空之神完成了“结合”。
是的,在神话的逻辑里,这便是“结合”。
牠们说你该感到荣幸。说这场结合将带来永恒的秩序与辉煌的纪元。
牠们在你面前铺满花环,歌颂爱情、权力与新王朝的辉煌。
你本可以拒绝,你甚至想要撕裂天空,以天地的混沌洗净这一切羞辱。
可你明白——那样做,只会让新生的世界重新坠入黑暗。
宙斯向你允诺,会与你分享权力和尊荣,让你成为与牠平起平坐的神后。
于是你沉默了。
沉默,是唯一的尊严。
于是,
牠们说你愿意“嫁给”牠。
牠们说你“钟情”于牠。
牠们说那一夜的风雨是爱情的洗礼。
你没有辩解。
你看着新世界在歌颂与欢呼中被重新命名,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牠的旁边——那一瞬,你几乎能听见自己自由的灵魂正在被封印。
盛大的婚礼持续了三百个日夜,大地为你铺满繁花。
众神送来了礼物,其中最著名的,是那棵能结出金苹果的树。
它们都被冠以对你“爱情”的祝福,但你知道,那是贡品,是战战兢兢对新秩序的献楣,是对宙斯与你这联合权力的确认。
你搬进了奥林匹斯金光璀璨的宫殿,坐在宙斯身旁那略低一些的王座上。
牠们开始称呼你为“神后”。
起初,一切似乎并无不同。你依旧司掌着天空的明净与大地的丰饶,你的神庙接受着信徒的膜拜、香火缭绕。
然而,变化悄然发生。
那些赞颂你功绩的颂歌,传着传着,就变了调。
“婚姻的守护者”、“忠贞的神”、“家庭的庇佑者”——那些称谓一层层叠上来。
你庇护婚姻,确保誓言神圣,这原本是你维护世界秩序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了你唯一的职责。
诗歌里不再赞美你如何调节星辰,如何带来甘霖,而是反复吟唱你作为“宙斯之妻”的身份。
牠们为你戴上的王冠,开始收缩,变成最精致的头箍,上面只刻着两个字:妻子。
接着,是无止境的羞辱。
你的丈夫,那位众神之王,将牠的**像种子一样撒遍神界与凡间。从温柔的海洋之神到华贵的人间公主,牠的情人名单长得如同司巧之神的纺线。而你,被蒙在鼓里,或是最后一个知道。
每一次,当消息如同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刺入你的心脏,你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丈夫背叛带来的情感创伤。
你看到的,是宙斯对你权力**裸的挑衅,是对你们当初共享权力承诺的彻底背弃,是对你作为神后尊严的公然践踏。
牠的每一次风流韵事,都是在向全奥林匹斯、向整个世界宣告:赫拉,这位所谓的“共治者”,连自己婚姻的忠诚都无法维护,她的权柄何其可笑!
你怎能不怒?
你的愤怒是天空本身的震怒,是大地的震颤。
你曾反抗——你联合波塞冬、雅典娜、阿波罗,在牠沉睡之时以牛皮绳束缚雷霆之主。那是你距离主导权最近的一次。
然而,百手巨人布里阿瑞俄斯的干预让计划功败垂成。你承受的惩罚——被用金链吊在天地之间,承受众神的嘲笑——远甚于任何一次你对那些情人的报复。
宙斯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你,武力反抗的代价,你承受不起。
于是,你的怒火被迫改道。那本该指向罪魁祸首的雷霆,只能悲哀地倾泻在那些女子身上——那些与你一样被困在同一神话逻辑之中的女子。
你诅咒伊俄,让她化为白牛,被牛虻追逐,流浪天涯;
你迫害勒托,命令大地不许接纳她的分娩;
你憎恨阿尔克墨涅,在她分娩时百般阻挠,又将赫拉克勒斯的命运染上苦难。
在诗人的笔下,你被刻成“忮忌之神”,成为恶意与惩罚的化身。
牠们怜悯那些“无辜的情人”,谴责你的“不宽容”,却刻意遗忘——
是宙斯,首先撕毁了神圣的契约;
是牠先践踏了你的尊严与共治的誓言。
你被困在无解的局中。
你的每一次愤怒、每一次报复,非但无法动摇牠的统治分毫,反而进一步巩固了牠为你设定的“善忮神后”的形象,将你牢牢钉死在这个耻辱柱上。
你用你全部的智慧、古老的力量和威严,去拼命维护一个只捆绑你自己、却对你丈夫形同虚设的“婚姻”规则。
你越是捍卫婚姻,就越深陷其中。那婚姻本身,正是为囚禁你而建的牢笼。
你从一位与神王比肩、执掌天地的古老神明,被降格、窄化,终在神话的长河中,沦为一个困在婚姻泥潭里,除了惩罚“小三”、发泄怨气便似乎无事可做的“正宫怨妇”。
你坐在华丽却冰冷的奥林匹斯宫殿里,听着人间那些年轻少年、新婚妇人向你——
这个婚姻制度最大的受害者与牺牲品
——虔诚地祈祷,祈求爱情的忠贞、丈夫的忠诚与家庭的幸福。
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
牠们让你,赫拉,用你破碎的一生,向全宇宙演示了:
在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下,所谓“神圣婚姻”,如何能成为囚禁灵魂最华丽的牢笼。
当夜深至极,万神殿的火焰渐次熄灭,你独自伫立在窗前,凝望天穹。
群星沉默,风穿过宫殿的空隙,如同古老的低语。
你忽然想起,那久远得几乎被抹去的年代——那时的你,不是妻,不是母,不是任何人的附属。那时,你是天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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