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闭上眼。
她能感觉到这个名为“小夏”的意识在挣扎、顺从、再挣扎。
她看着她被训斥、被教育、被塑造成一朵“懂事的花”。
而那花的根,却被悄无声息地挖空。
可在那漫长的驯化间隙,小夏依旧偷偷地——呼吸。
她参加社团,熬夜读哲学,和朋友们彻夜讨论波伏瓦,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写下一些优美而真诚的诗句。
夏娃看着她,忽然心痛。
她想起自己的家——那片属于女人的世界。
她有一群爱好文学的姊妹,笔下的文字总是生花。如果小夏生在那儿的话,会和哪位姊妹成为要好的挚友呢?
梦醒之后,现实紧随而至
“小夏,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你王阿姨说,她单位正好缺个文员,稳定,也清闲,最适合女孩子。”
“有男朋友了吗?近两年有结婚的打算吗?有孩子吗?打算要几个孩子?”
“黄金期就这么几年,一过二十五,可就不值钱喽。”
她被安排相亲。
“我希望婚后妻子能以家庭为重,我父母也希望早点抱孙子。”
“你很漂亮,带出去有面子。以后在家把孩子老人照顾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就行。”
……
夏娃透过小夏的眼,看见她微微垂下头。
那不是羞怯,而是愤怒被迫藏进皮肤底下。
“你到底在挑什么?”
“人家哪点配不上你?工作好,家境也好!你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
“我不是挑,”她试图解释,声音微弱,“我只是想找一个能理解我、尊重我的人……”
她终于听到了小夏的声音。
“理解?尊重?”
“我们这都是为你好!女人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个安稳的家吗?你再这么耗下去,我们出门都没脸见人!”
那一刻,夏娃听见小夏的心碎裂的声音。
“爸,妈,我看中了一套房,首付还差三十万。”
“小夏,你工作这几年存的工资,先给你弟用着。他结婚是大事。”
“你有什么用?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终不还是要嫁人!”
“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一点都不知道帮衬家里,自私!”
“姐,你就帮帮我吧。”
“你不给也得给!不然,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没你这种不孝女!”
“你走了就别回来!看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能活成什么样!”
夏娃看着小夏逃走。
她拖着行李,跑过那条弥漫油烟味的街,跑进出租屋。
门一合,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夏娃替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那是一个女人第一次尝到“孤独自由”的滋味。
可自由并不意味着安全。
深夜,灯光昏暗,她伏在桌前写诗。
笔尖微颤,泪滴在纸上晕开。
窗外的风声忽然停了。
夏娃抬起头。
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静静站在房门口。
......
——小夏被救了。
她被一个男人,从另一个男人手中救了出来。
事情的经过就是,一个男人用看肉食的眼神觊觎她,另一个男人适时出现,赶走了那个男人。
然后,
那个男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个男人揽上了自己的腰。
那个男人亲上了自己的唇。
……
最初那个男人想对她做什么?她记不清了。
总之,这个是好男人。
于是,小夏成了他的妻。
小夏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小夏从此幸福。
夏娃哭了。
夏娃见识过最纯粹的爱,她曾经生活在最理想的乌托邦,也曾走进那个充满了压迫与不公的世界。她高高在上,她自以为能降下救赎。
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到刺骨的无能为力。
她在那副躯壳中走了二十多年,亲眼见证一个生命如何被磨平棱角。
也亲眼见证,是她自己——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
她从不掩饰情绪,此刻更是放任自己恸哭,几乎要流干所有的泪。
“你为何哭泣?我的女儿。”
视线模糊,她恍惚间看到几尊巨石。她擦了擦眼泪,再抬头,猛然与那颗巨大的眼球对视,如深渊般的瞳孔凝视着她,日日夜夜,仿佛永恒。
她又擦了擦眼泪。
不是巨石,也不是眼球,是那颗被自己咬过的金苹果。
她躺在华美精致的床榻上,眼角是未干的泪水,眼前是悬浮的金苹果。
“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吗?艾娃。”
威仪的神后赫拉斜倚在真丝沙发中,跷着腿,眼神带着几分愉悦。
“我不明白,赫拉。”夏娃回视她,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
赫拉微微蹙眉,似有不解:“你已亲眼见过她们的世界,为何仍然不愿明白?”她声音渐沉,“令她们陷入水火的不是我,恰恰相反,是我将她们从水火中拯救出来。”
见夏娃仍无动于衷,赫拉像对一位固执的学生耐心解释:“你以为婚姻是枷锁?不,对绝大多数女人而言,没有婚姻,她们将一无所有,寸步难行。”
“想象一个没有婚姻的世界,那些孤立的母亲、无依的老者、没有资源的孩子——她们将投奔何处?在许多地方,婚姻不仅仅是一纸誓言,它是人类秩序的保障。它并不完美,但它是真实的保护网。”
“你说我被婚姻困住了,你错了,如果没有婚姻作为名分,我和宙斯之间将只剩永无止境的战争,奥林匹斯的黎明将陷入混沌,同时,我不能保证自己会是胜利者。婚姻让我至少不会枉死,让我名正言顺分享祂的权柄。宙斯可以爱任何人,可那又如何,他的爱给谁都行,毕竟我不需要,但他的权柄只能由我——祂唯一的妻子——来共享。”
“你说那群女人被婚姻困住了,但你没有看到,女人在婚姻中得到的庇护,她们会共享丈夫的房车、田产、社会地位——那是她们独自奋斗一生也换不来的东西!她们得到一个男人的承诺与庇护,免受外界风雨,免于孤身飘零。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没有婚姻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
“你看得太浅,艾娃。你只见束缚,不见生存。神圣婚姻,不可亵渎。”
空气陷入寂静,她们只是对视。
赫拉先移开眼,“请为我身体里那位,找其它的离开方式吧。”
夏娃不回答,依旧死死盯着她。
空气沉寂,时间像被拧紧又松开。
夏娃终于开口:“不。我一定会毁了神圣婚姻。”
“夏娃,我们走吧。”那个声音传入她的脑海,来自公主赫菈的声音,“我们不该选择《神圣婚姻》。”
有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立场,赫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夏娃突然嗤笑出声,“是谁一开始哭着求我救她?是谁口口声声说自己害怕婚姻?”
“或许是我错了……婚姻,也许并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夏娃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亲眼所见的一切你不信,亲身经历的一切你不信。而她——赫拉,几句漂亮话就让你深信不疑?”
她转向赫拉,目光如刃:
“继续为你宏达的叙事自我感动吧,神后。”夏娃直视赫拉,“让我们看看——你所谓‘大局’背后的真相。”
话音未落,夏娃一把抓起那颗金苹果,狠狠咬下一口,然后强硬塞进赫拉嘴里,逼迫她也咬下。
良夜。
小夏穿上了象征着纯洁婚礼的白纱裙。
“新娘。”他们这样称呼她。
“女儿,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亲戚了。”
“女儿,舍不得你啊。”
“女儿,受了欺负,娘家人永远是你的靠山。”
她的父母第一次为她哭得泣不成声。
她们真爱我啊。
“姐夫,你可不能欺负我姐姐。”她的弟弟认真嘱托。
原来弟弟那么爱自己啊。
“我发誓,此生只爱小夏一个。”她的丈夫郑重承诺。
小夏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小夏搬去了丈夫的家。
小夏有家了。
“宝宝。”她的丈夫这样亲昵唤她。
“不要上班了,我养你啊。”她的丈夫温柔体贴。
她开始学着做饭、打扫、洗衣。
把窗户擦得透亮,地板拖得一尘不染。
然后等着丈夫下班、等着他回家。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应酬。”他说。
她热好的饭菜,常常凉了又热。
他不再唤她宝宝。
“怎么又是这几个菜?”
“地没拖干净。”
“衣服领子没烫平。”
她做得越多,错得也越多。
母亲打电话来:“要懂事,要体谅。”
弟弟发信息:“姐,最近手头紧,借点钱。”
她仔细数着零钱,支付房贷、车贷,维持每日开销。
她第一次提出想回去上班。
丈夫皱起眉:“我赚得不够你花吗?在家享清福不好?”
婆婆来看她,拉着她的手:“早点生个孩子,才是正事。”
她不再写诗。
那本笔记本,和那些不合时宜的梦想,一起收进了储物间的最底层。
某个深夜,她独自在阳台收衣服。
看着远处依旧亮着灯的写字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那个背着书包,坚信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孩。
她摸了摸小腹。
或许,母亲说得对。
有个孩子,这个家就真的完整了。
小夏想着,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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