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去机场的大巴,陈溪青忽然发现,雨后的生命比任何时候都旺盛。那一丛丛的绿说好了似的,一夜之间在地上蔓延开。和律所前的人工绿地不同,高速路两旁的绿,或向低洼倾泻,或沿山壁向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
春天,仿佛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叫一切都活着。
好好的活着。
到了机场,杨燊早已等在闸口。
陈溪青拖着行李箱远远的跑向他。
“室内光线没那么强吧?”她坐在候机室的软椅上,轻声提醒道:“墨镜。”
杨燊不为所动。
周遭来往的人不时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眼光。陈溪青虽然有点儿羞怯,却还是挺着脊梁骨,像那晚在酒吧前守卫自己的尊严那样守护坐在她旁边戴墨镜的男人。
墨镜后的那双眼睛本是懒得理会,却又不厌其烦的对陈溪青解释,“让他们看好了。生活本来就是种欣赏,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倒是想的透彻。”
“我累了。”
杨燊的声音在陈溪青耳边轻绕,有气无力,的确乏累透了。
是啊。从上海到郎溪,再到宣城,最后又返回上海。仔细想来,昨天一整天他都在路上奔波。
郎溪。
想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名,陈溪青的背慢慢靠到椅子上。她转头看着杨燊,阳光从墨镜的缝隙中穿过,在他黑黑的睫毛上凝结,闪出钻石般的光。
“他为什么去郎溪呢?”
陈溪青的思绪被肩头突然落下的重量压得烟消云散。杨燊的短发带着温热撩拨她耳后的神经,那轻描淡写的痒爬到她脸上,露出微笑。
大好的阳光从停机坪穿透玻璃,两个相触的背影,虚胧胧的镶着金边,仿若虚幻,又实在美好。
此后很久,陈溪青一动没动。
分明是杨燊的头靠在她肩上,她却觉得是自己这艘孤舟找到了岸。一朝停泊,终于有所依靠。那举重若轻的感觉是漂浮了很久的灵魂突然有了重量,生了根。
“前往北京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A1832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走吧。”
左肩头传来声音,它离心脏那样近,以至于陈溪青整个人为之一颤。
她忽然好奇杨燊摘掉墨镜后刚睡醒的样子,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身高腿长的男人混在人群中,只比她早了一步。
就一步,她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一个人。
上了飞机,她坐在他身后面,眼巴巴盯着那背影,无可奈何。
机舱里大部分人已经就位,只有陈溪青身边还空着。直到舱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上来一位重量级乘客。
她大约扫了眼,没在意,低下头,眼光直直的看着自己的脚尖。脚上那双红标回力鞋和杨燊的高档皮鞋站在一块儿时,简直是个还未发育完全的低龄款。
今天,他穿的皮鞋是什么颜色来着?
陈溪青边想,边瞄了眼过道上向她走来的那双脚。
对,是黑色。
她猛地抬起头。
杨燊已坐下,系着安全带,说:“刚才上来的人,请我跟他交换座位。”
他说得淡定自若,陈溪青正点着头,眼看空姐面带微笑朝他们走来。
“杨先生,由于刚才那位先生不方便走动,所以委托我们再次向您表达谢意。感谢您助人为乐,主动为他让出座位。再次感谢!”
空姐嘴角一弯,露出八颗牙,礼貌而又不失甜美的微笑着。陈溪青不动声色,从旁饶有趣味的看着。杨燊刻意绷起笑脸,尴尬的微微点头。
待空姐走后,一双手正欲伸向前方的置物袋。
陈溪青拦下说:“机舱里就不用戴墨镜了吧。难道怕别人认出您助人为乐的善良脸庞?”
杨燊转头看她,四目相对间藏了许久的笑意终于在脸上漾开。
“虽然我有歪曲事实的嫌疑,但那也是出于信守承诺。”
陈溪青静静的听着,心中却看热闹似的等他圆这个谎。
杨燊说:“我和你母亲保证过,会好好照顾你。”
陈溪青脸上的笑像生日蛋糕上的白奶油,甜腻腻的浆住了,她点头说:“我也感谢您,杨先生。”
偌大的客机里,并排而坐的两个人拥有最亲近的距离,偶尔发生于肢体上的小摩擦,如小鸡啄米般叼啄陈溪青的心。
但,这都比不过登机前压在她肩头的重量。
陈溪青微微侧身,一只手不经意似的轻抚着被杨燊靠过的肩。
少女的心思是春天,那儿有花盛开。
飞机落地,时值正午。打开遮光板,太阳把机舱照得通亮。出了航站楼,空气中的水分好像一下子被抽干,坐实了北京天干物燥的名声。
他们站在路边,排队等出租车。陈溪青抿了抿被风吹干的嘴唇。
“别舔它。”杨燊递过去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北京春天风大,再那样,明儿你就张不开嘴了。”
陈溪青抿了抿嘴,问他:“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
他说:“十二年。”
“那你……”
“后来被家里安排到国外读书。”杨燊拉开车门,手挡着容易碰头的横梁,“我已经有十七年没怎么在这里长久的生活过了。”
陈溪青弯身坐进去,感慨道:“那真是太久了。”
对于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来说,十七年确是段漫长的时光。
这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孩子成长为他理想中的样子,亦或是改变一个人的心志,变成他讨厌的样子。
看着前面倒车镜里映出的脸,陈溪青觉得杨燊的十七年应该是美好的。因为他脸上时常会显露少年人的神态。
那是他深邃眼眸里抹不去的光。
杨燊对司机说:“去丽思卡尔顿。”
陈溪青问:“你家不是在北京吗?”
杨燊回头说:“你想去我家?”
“没,没有。”
后面的人低下头,颧颊绯红。
预定酒店那天,陈溪青正好回了宣城,所以对入住情况不甚了解。她还以为到了北京,杨燊会回家住。到前台办理过入住手续,才知道,杨燊也住在酒店。
在十五层。
电梯里,陈溪青按过十五后,又按了下十一,那是她房间的楼层。
“喂,陆路。”杨燊接起电话。
“听说你已经到北京了。”
“丰烁给你打的电话?”
“唉,就说我这个表弟靠谱。不然等着你,怕是走了都不会通知我们。”
杨燊回问:“你们?”
陆路说:“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元安也在。所以……”
“好一个‘你们’。”
陆路听出了杨燊的恼火,立刻岔开话题:“不说这个,晚上兄弟单独给你安排了接风的场子。你懂的。”
智能手机向来隔音差,杨燊下意识看了眼陈溪青,她没听见似的,抬着头,眼睛一直盯着电子屏上不断攀升的数字。
杨燊低声回绝:“我明天要开会。”
“知道你会这么说。就安排在你入住酒店的酒吧里,绝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眼见着上面的数字跳到十一,陈溪青从半开的门缝里挤了出去。不想,里面的人也跟了出来,突然拽住她的手。杨燊眼睛看着她,对电话里的人说:“晚上我带一个朋友过去。”
挂断电话,杨燊又说:“走吧。”
陈溪青:“我不去。”
杨燊跨步站到她面前,“你不是住在十一层吗?不回房间,准备去哪儿?”
“……”
杨燊松开她的手,第一次端起架子,说:“身为老板,难道连巡视员工工作环境的资格都没有?”
看他脸上三分得意的模样,陈溪青忽然觉得自己大学时选错了方向。即便她所学是中文,也别想和一个律师在辩论上一较高下。又或者说,杨燊的诡辩巧妙的粉饰了他此时的无赖。
“会不会有点儿小?”
一到房间,杨燊就自觉的坐到窗边单人沙发上,叉开两条腿,手肘抵着膝盖,架势十足的扫视了一圈。
“小?”陈溪青约莫眼下这间屋子起码有她宿舍两个大,至少五十平。可就算是在宿舍那么小的空间里,不也挤着她们四个人。
她放下东西说:“是,跟您的豪宅没法比。”
“豪宅?”杨燊坐正身体,端肃的回忆:“你说上海?那不过就是个房子。”
房子?
呵呵。
陈溪青转身把行李箱拖到卧室。
杨燊跟过去,被她拒之门外,“外面是办公区,里面是闺房。”
这似乎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杨燊不得已退到门外。
看他乖乖就范的模样,陈溪青心里美滋滋的。
扳回一城。
“晚上和我一起去酒吧。”
陈溪青坐在床上整理行李,听到一墙之外清淡的语气,那声音让向来坚持原则的她,有一丝心动。
可只要想到在类似酒吧的环境下再见陆路,就仿佛是要她面对人生中因不得已而留下的一道最丑陋的伤疤,心中羞耻无尽。
她承认自己不够成熟,甚至固执的有些幼稚。
既然如此,要不要该稍作改变?她放下手中铺展开的衣服,挺直脊背,下巴微抬,正欲回话。
“好。我把地点发给你。晚上见。”
呵。
原来,他在打电话。
他一直说的朋友本就不是自己,陈溪青低低的冷笑一声。
想必,这就叫做自作多情。
在北京,他是杨燊,这是他的家。即便心中多有不服,可陈溪青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个秘书而已。她坐在床上,抽动嘴角。
原来,比羞耻更让她难以面对的是错失良机的苦涩。她心中那朵花,好像刚刚开放就遇上了暴雨,且是劈头盖脸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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