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夏日烟火之逝:萩原研二篇(三十四)

年轻人仿若未闻地继续向前走着,甚至还掏出了手机开始朝周围时不时拍一张照片。

聂展青这次确认对方是真的不太熟悉粤语了。大概是为了认路,年轻人走得不快,以聂展青的目力,可以清楚看到他的手机拍下的都是各处标志性建筑物和路牌的照片,然后被识图翻译软件标注出日语。

有几张图片还翻译错了,让年轻人露出了极为困惑的表情。他停下来,把屏幕截图以后切出那一块翻译区域,打开聊天软件发了出去——

那个聊天窗口上方的备注栏里写着“林ちゃん”。

聂展青顿了一下,忽然走上前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年轻人正在全神贯注地飞快输入语句,完全没有防备到他这一拍,立刻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摔了,手忙脚乱地抓了几下才捞住自己的手机。

在年轻人抓稳手机的时候,聂展青看到屏幕上那段写到一半还没发出去的话,是日语,大意是“我到啦!港岛的路实在有些难认,但是遇到了好心的警察先生!总之今晚应该就能见到你了”这样。

一段话中间还夹着几个emoji表情,显得格外活泼和亲昵。现在的年轻人独自去异国旅游见网友,也不是什么很少见的事,但问题在于那个“林酱”和眼熟的头像——

聂展青重新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还有几分惊魂未定的年轻人,从对方明亮清澈的眼睛,到显然没有接受过任何武装训练的体态,然后笑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四五岁,长得挺不错的,就是性格有点沉闷。”

年轻人愣了愣:“……是有一个朋友,和您的描述很像,怎么了吗?你们是也认识吗?好巧啊。”

是有点巧。

聂展青眯起眼睛,笑容像狐狸一样看不见瞳仁:“只是朋友?”

——开什么玩笑,当然不是啊。

起初只是产生了逗弄的心思,想在让那个年轻人自己知难而退的同时,多看一点对方有趣的反应。被说了过分的话时,那个年轻人即使生气也会好好地把情绪藏起来,转而用毫不冒犯的方式开个玩笑,小小表达一下不满的样子,实在是很可爱——要不是因为这一点,聂展青早就安排手下把他直接送走了。

因为以林庭语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和这个年轻人有什么未来的。

但年轻人意外地十分固执,也许这正是年轻的好处。无论说什么都不愿后退,甚至还能反过来挑聂展青话里的漏洞。就算被放了鸽子,独自窝在清吧里喝闷酒,也还是对上前搭讪的男男女女露出可爱的笑容,说着“对不起哦已经有约了”这样的话,然后等到深夜才结账走人。

聂展青看到手下传来的报告时差点笑出了声。坐在对面的林庭语抬头瞥了他一眼:“让我加班,似乎令你十分开心啊。”

被刺了这一句,聂展青的笑容反而变得更大了:“确实,而且我现在就要下班了——我今晚可是有约的。”

“……”

林庭语显然不想理他,自己继续在手里的文件上勾勾画画。倒扣在文件旁边的那只手机小小地震了一下,然后归于寂静。

聂展青当然猜得到那个小小的震动来自于谁。他拎起一旁的风衣随意搭在肩上,转身推门出去了。

让我看看,你什么时候会真正崩溃——

越是灼热的情感,被浇灭时,留下的灰烬也会黑得越深沉吧?

年轻人办理的旅游签证上的单次居留期只有七天,很快就要结束了。从聂展青收到的观察报告,和他偶尔见到林庭语时,林庭语毫无异常波动的状态来看,这次年轻人恐怕要无功而返。

这不奇怪。聂展青从林庭语出生起就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真正能在林庭语身边留下的人,来来去去就只有陆阳一个。因为陆阳和林庭语自幼相识,足够知根知底,而且别无所求——更多的,进一步的索求,林庭语没有办法回应。

林庭语有他的责任,也有他的顾虑。

一项项足够宏大的议题盖下去,个人的诉求就渺小到被压在地底,无法冒头见光了——更何况这些星星点点的诉求,似乎也从来没有多么清晰。

年轻人自己显然也很清楚,这段关系即将无疾而终。因此在到期日前的最后一晚,聂展青终于收到了对方主动发来的邮件:

“抱歉打扰了……但我的心情有些乱,能麻烦您出来见一面,稍微聊聊吗?拜托了。”

在注定的结局面前,终于产生了动摇吗。

聂展青愉快赴约。但在进入那间包厢之前,他还是谨慎起见稍微检查了一下。事实证明他的防备没有必要,这间包厢里里外外都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

他安然落座:“我说过,阿庭不会答应你的。”

年轻人明显是在他到来之前已经喝了几杯,眼角都已经开始泛红,听到他的话以后,自嘲地笑了一声:“也许吧……但是,明明说过我是独一无二的宝石,原来并不是的吗?”

看起来真是十分低落,像被驯养后又被抛弃的大型犬,千里迢迢追到主人的新家,却发现那扇陌生的门再也进不去了。

聂展青跟他碰了一下杯,但是没有喝。他从来不在外面喝开封过的饮品,即使当着他的面倾倒出来的红酒也一样。

但是对着这个低垂着头,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年轻人时,某种深埋已久的,本来以为早已遗忘的情绪,忽然,一点点像潮水般涨了起来。

真像啊……和当年的我一样。

曾经他只能远远望着那双沉静的深茶色眼睛,却终究无法跨越最后的一步之遥,只能坐视那双眼睛里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然后无法忍受地远远避开。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段天堑消失了,世界上一切语言都无法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于是他不远万里地赶回来,想要说出自己的心意。

但为时已晚。他只能目视对方被封进了告别仪式上的玻璃棺里。

那双眼睛仍然沉静,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聂展青怔怔然地跟着缓慢行进的队伍,在玻璃棺前那幅黑白的照片边上放一朵花。这张照片选得不好,本来就苍白瘦弱的人半阖着平静无波的眼睛,显得比死亡更为冰冷和漠然。

但实际上是会笑的。温柔地吐出关心的词句时,如同冰雪都融化了露出下面久藏的花。

假如他一早就再勇敢些,像这个年轻人一样,即使明知不合适,也一头扎进去绝不放手,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有他守在旁边,那个人绝不会死,也绝不会把这样沉重的,凡人无法承担的责任,倾倒在年幼的孩子肩上。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稍微分担一点重量。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反而会加重这种负担——而且近年来,加重的情况愈演愈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行事理念和那个人有天壤之别,而林庭语显然完全继承了那个人的意志。

不管是在冷静地、高效地履行着责任的姿态上,还是严格地约束自己,哪怕将作为一个人的正常需求和冲动完全压抑住,也要完成既定任务的信念上,都和那个人实在太像了。

这让聂展青几乎能看到林庭语的结局——

和那个人一样,被过分沉重的黑暗,彻底压垮。

“其实……”聂展青难得地没有用平时那种略带嘲讽意味的语气说话,“你来的时间不对。”

年轻人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闻言也只是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你的签证有效期是一年吧?”聂展青也有些出神,他端起了酒杯,“你可以明年7月再来,那是阿庭的固定假期。他一整个月都不会办公,除去看望他那个弟弟,其他的时间都可以留给你。只要你抓得住。”

——去抓住吧。

或许,真的有机会改变那个结局呢?

聂展青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抿了一口红酒。

他本来还不以为意,但某种预期外的眩晕感冲进大脑时,聂展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他早该发现的。

年轻人选的这个见面地点是一间书吧,光靠卖书当然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港岛立足,因此也出售简餐和酒水饮料。但是在红酒杯之外,这里首先是一间书吧,连包厢的装潢也和学校里的自习室相差无几。简洁的白墙,灯光明亮,高及天花板的木架上堆满书籍,旁边还靠着一架直梯。桌椅也是那种易于打理的款式,甚至桌角还放着几张盖满印章的借书卡——

看到那些借书卡时,似乎面前就又会浮现出,那双犹豫地端详着几本主题相同的大部头的眼睛。在这种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会褪下去,变得更为鲜活而生动,甚至会转过来露出求助的神色。

那是他所剩不多的安宁回忆。

——也是最后能够捕获他的,牢不可破的织网。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聂展青对着那个年轻人笑了笑。

“你做得很不错——是他教你的吧?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会知道什么才能真正杀死我。”他像一条垂死的蛇,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毒液注入能咬到的任何活物,“那么,他什么时候会杀死你呢?我很期待。”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在他已经模糊的视野里,年轻人的面容同样分辨不清——只能看到是抬起头,伸过手来,扶了他一把,让他没有直接栽倒在桌上。

一个用浑然天成,毫无痕迹的技巧,让所有人对自己放下心防,让所有人喜爱自己,亲近自己的人。

和另一个社交技艺不那么精湛的人,只会用深渊一样纯黑的表色和锐利眼睛吓退所有试图靠近的活物。

他们相遇了,成为了同伴。

也许其中一个人对这段关系的定义是临时的,但另一个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那么结局到底是一个人追随而去,陷入黑暗而寂静的深渊,还是另一个人被从藏身的阴影里拽出来,在阳光底下灰飞烟灭呢?

聂展青笑着坠入了无意识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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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夏日烟火之逝:萩原研二篇(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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