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麦把车并到主路上,然后放缓了速度不急不忙地跟着前车,才继续说话:“你也算是命好,还能被捞出来。介意透露一点你接下来的行程吗?说不定还能一起喝一杯。”
聂展青拈起两张扑克牌,拼成一个角,轻轻加在了面前已经快有半米高的纸牌塔上——这座塔晃了一晃,看起来十分危险,但几秒钟后,终究还是稳住了。
“那就不必了,我现在对一切酒类敬谢不敏——而且比起我,你才算是真的命好吧。我可是被亲自看着长大的小孩扔进大海,要不是……”
他转过头,往窗外喷出一道长长的烟气,没有说下去。
黑麦冷静指出:“你对你的小孩下手也不轻。”
“我是‘曙雀’,当然要做‘曙雀’该做的事。”聂展青笑了起来,“这个身份是阿庭给我的,留手岂不是打他的脸?”
他站起来,拎起椅背上的大衣抖了一抖,穿到身上,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这两天的行程记录回头发你邮箱。至于你怎么拿到的,你自己去想。”
黑麦夹下烟,在车窗外弹了弹灰:“这就不必了,我可不擅长情报收集。你要是真的非发不可,就发给林吧——他大概很想你。”
聂展青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林庭语静静地望着萩原研二,直到对方终于支撑不住,逃避地移开了视线,才摇了摇头:“我给每个人定的闹钟是不一样的。给你的是戒指,但给苏格兰的不是。你把这些全部砸碎在他面前,也没有用。”
萩原研二沉默了一秒:“……所以你确实给诸伏也下了心理暗示。”
林庭语不置可否。他不觉得对于这个问题有必要给出什么答复,无论肯定还是否定都不影响对方的判断。萩原研二很清楚他的作风,知道他会对苏格兰做什么,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不如说,对着一个刚见面就上手,紧接着又发起并不熟练的情感攻势,甚至还在晚安牛奶里悄悄下安眠药的人,他就算再谨慎一些也不为过。然而在苏格兰的坚持下,林庭语最后还是没有直接把人赶走,而是选择了一个更为麻烦的处理:通过施加一个强烈的心理暗示的方式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如果琴酒知道他花费这种精力,估计又要嘲讽他——或者放弃多说,直接动手把苏格兰处理掉,后面这种可能性显然更大一些。
苏格兰给出了有限的,不过在这种场合下已经足够的诚意。
那么他也愿意在不影响大局的同时,多退一步。
但是——
抬起头对上那双微微颤抖着的,如同宝石般剔透,却也似乎随时都会碎去的紫色眼睛时,林庭语还是怔了一怔。
他突然明白了。
萩原研二没有在等他的肯定或否定,也并不指望他在这种时候会花心思哄骗自己。那句话不能按字面意思往下接,而应该是——
“你希望我只对你下这样的暗示吗?”
林庭语轻声发问。
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剧烈震颤起来,然后被双手遮挡住。萩原研二仰面倒下去,脱力一样躺在车头上,掩住面目的手还在微微地发抖。
过了半晌,闷闷的声音才从指缝里漏出来:“……是。”
“约定完成,你自由了。”
虽然是和那些无法言说之恶同样隐于黑暗中的人,而且萩原研二也亲眼见过对方跟朗姆那样的组织头目相谈甚欢,利益交换。甚至他还成为共犯,帮助杜凌酒设局捕杀了一个港岛的高级警官——而这个警官在圈套收紧前,还在为他的苦恼出谋划策。
虽然是这样的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正面的角色……
却遵循了完全不必遵循的诺言。
放他离开了。
在轮船靠岸前的一夜,萩原研二躺在舱室里的床上出神。他想了很多,例如他什么时候会被灭口,为什么没有一起被沉进那冰冷而黑暗的水底去;又或者杜凌酒只是要把他完完整整地还给朗姆,而且因为他的手上染过了血,朗姆大概会更为信任他、培养他——
以及刚刚在他房间里消失的,那个他拼尽全力藏起的,最大的秘密。
聂展青被带上甲板,扔到林庭语面前的时候,萩原研二远远躲在船舱后,没有靠近那边。他无法面对这个人,对方脸上想必洋溢着浓浓的嘲讽吧?就像之前听到他假装出来的羞涩心意时,利刀般快速放出的话语简直要把他扎成刺猬。
但聂展青还是相信了他,自己走进了最后的陷阱里。
他却没有对得起这份信任,他就是为了辜负这份信任而去的。
这种想法让萩原研二将近窒息。等他注意到甲板上爆发出一阵混乱,赶紧冲过去的时候,这场骚动已经平息了。
船头侧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水响。
甲板上只少了一个人。
萩原研二扶着船舷,怔怔地望着黑暗的、刚刚吞噬了一个人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边陷入了完全的安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跪坐在冰冷的甲板上。
杜凌酒带出来的随员不多,这时早已回去各司其职,甲板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籁俱寂。
忽然,在游轮破开水波前进的汩汩声,多了一点奇怪的,像是鱼类的尾巴拍打着水面一样的响动。萩原研二撑着有些麻木的身体站起来,探出船舷,循声望去——
下一刻他慌张地左右扫视一番,接着咬了咬牙,从船头解下一个救生圈,拽过一段麻绳打上结,把救生圈用力扔了出去。
实在是想象不到聂展青会用这种跳海的方式自救,毕竟这里可是公海深处,周边再开一小时都看不到岛屿。但聂展青被他拖上去,又在他的舱室床下躲了几天,还在轮船即将靠岸的时候突然消失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杜凌酒会发现吗?还是已经发现了?他接下来会被重新丢进那间冰冷的实验室,还是被那个秃鹫一样的老男人带在身边虚情假意地教养?
把脸埋在枕头里的时间太长,缺氧让萩原研二的大脑有点晕晕乎乎,直到敲门声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翻身下床的时候甚至差点摔了,爬起来的时候又撞翻了一旁的衣架。以这样狼狈的、毫无形象的姿态打开门时,首先看到的是一架轮椅——的靠背顶端。
萩原研二愣了愣,低下头,看到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腰背挺直地坐在轮椅里的林庭语。
“进去。”对方的语气如同往常般平静,“最后一次心理辅导。”
萩原研二几乎能察觉到,某种东西被一寸寸从他脑海里拔除——某种他之前毫无所察的,凝胶一样的事物,撕下来的时候黏着无数已经被包裹起来的,发硬的黑色污渍。
每一次拔除,大脑里都会传来一阵难忍的,介于痒和痛之间的不适感觉。但在最后一块凝胶彻底离去时,整个脑子都变得轻盈起来了。
虽然好像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暗迹,但这个器官已经焕发出了原本的光泽,能够安安静静地停在头颅里,正常运转了。
“叮。”
萩原研二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林庭语捏着戒指的手正从床头抬起来。
他没有完全回过神,意志还沉浸在那种漂浮在温泉里一样的虚无感中,而林庭语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时远时近,仿佛还带着回响。
“我的手下明天会送你去日本。你今晚可以想想理由,怎么跟你的亲人和朋友解释这段时间的失踪。最好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到你这段时间的真实经历,不然善后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林庭语像每一次结束时那样,俯下身来观察他的情况。
萩原研二慢慢地活过来。
“可是,朗姆那边……”他声音干哑,几乎要说不出话,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不是说了只是借用一下的吗?借完东西要还,这应该是常识吧。”
林庭语把手收回去,拢在身前:“确实。”
“那是……要我在日本继续为朗姆大人效劳吗?”萩原研二也想笑,但他的面部肌肉好像已经完全失控了一样,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消失了,“正好鹿鸣草的花也开了,我这就去给您采上一束最漂亮的——”
林庭语静静地等待他的声音消散,再过了一会,才又露出了那个萩原研二曾经见过的,淡漠到几近无法觉察的笑容。
“借了是要还的,但如果原主放弃了呢?”
萩原研二愣住了。
“现在让你知道也无妨——朗姆死了。”林庭语的音调平静得像是在闲聊,话里的内容却重若千钧,“我看过全部的实验文件,没有记录你的身份。那个实验室前不久被法国警察发现了,组织匆忙撤离的时候销毁了所有的档案。你没有法国的入境记录,也没有曾经离开日本的痕迹。只要你自己不出去大声嚷嚷你就是那个奇迹的J369,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你其实叫萩原研二。”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包括朗姆的儿子。他疑心病重,不会接受你这样一个面都没见过,还早就已经盖上我戳记的手下。我会告诉他,我留你有用。他现在正忙着跟那群元老斗法,乐得做我这个顺水人情——说不定还会为你申请一个代号,来换取我的支持。”
这一通话砸下来让萩原研二整个人都懵了。他理了理话里的内容,却发现信息量过于密集,他现在还丝丝作痛的脑子完全绕不过来——这感觉像是连续驾车冲过了一百个180°的急弯,转到最后,已经有些搞不清方向。
但他知道,他可以回家了。
似乎是因为他看起来还有些晕晕乎乎回不过神,林庭语把那枚戒指留在了他的床头,就放在他的手边上:“做个好梦。醒不过来的时候,记得松手。”
萩原研二转过手,看到指缝里露出的,几枚半透明的指环。月光把这些指环晕染出温暖的光泽,让人看到就会生出宁静的感觉。
他现在有了这么多戒指,却每一个都不是当初那一个了。
明明已经被摘下项圈,除去枷锁,扫清后患,送回熟悉的、温馨的、光明的亲友环绕的家里,只要顺着原本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就会获得幸福和快乐——
他却只想找回当初被他扔出车窗,不知道落在哪里的,那枚小小的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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