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重。”
深紫海水一层层重刷着，血液从少年身上腐烂肿白的伤口中渗出，逐渐融进海里失去颜色。
少年喘着气，俯身紧紧握着插入身下人腹部的刀，眼泪大滴大滴从他眼眶砸落，融入潮水。
见他狼狈模样，身下人抚上他脸颊，他仿佛意识不到自己致命的伤，指腹温柔抹掉少年泪珠，叹道：“我的孩子，真是可怜……”
少年没有说话，手中却更用力，刀柄旋转搅动血肉，身下人疼得闷哼一声，泡在紫海里的脸愈发苍白，缓了一会后，他微仰起头，色如金纸的面庞咧出一抹笑。
“天重，恨我无用……你知道的，这些都不是我的错。”
“……闭嘴。”少年终于开了口，声色藏着颤抖与呜咽，刀尖再度往下送了分。
潮水涨落，不断拍在二人身上，那人感知到自己生命迅速流失，转眼看向天际线。
日落残云将天地都染成血色，却染不进这深邃的紫海，一切光晕都被吸进其中，像无法逃脱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极轻声开口，声音差点淹没在残阳紫海中，如同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你杀不了我，天重……我与你共生一体，你是这世间最像我的人，除非我最后一缕神识消失，不然……我们还会再见。”
噗呲一声，利刃拔出，刀光反射余晖。
他最后露出一个笑容。
“待下次重逢，我期望，你已经准备好。”
利刃扎入，血液四溅。
波光万里的海面，除潮水外，再无别的声息。
*
他原本都要忘了那个声音。
在两百年流逝的岁月里从来没有过任何声响，他差一点都心怀侥幸地以为，那只是那人看不得他好过，想让他成日忐忑不安的玩笑。
却没成想这个玩笑会在他最贪念的瞬间实现。
怀抱着心上人陷入睡梦的前一刻，萧长宣还在想，自己要克制，他与楼寻虽拜过天地，却没有哪一次算得上正式。稀里糊涂交代的话，太委屈了这位从小被爱包围长大的楼半仙。
然而下一刻，就听到了恍若隔世的呼唤。
那声音从他脑海传出，唤他“天重”。
犹如一盆迎面泼下的冷水，一下就将他拉回了最可怕的现实，让他从睡梦猛然惊醒。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用最自然的姿态做出了自己意识里最正确的决定——他说，他后悔了。
——楼寻从未有过那样的表情。
不可置信跟怒火交杂，看向他的眼神失望且受伤。
萧长宣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作主张地将两人绑在一起，从徐家地宫到青山再到地下城，他们之间数次暗夜交心，数不清的四目相对，生死几番后连命运都交织在一起，现在就因为一句“我后悔了”，要全然扯断。
太过不负责，太过任性，也太过伤人。
但萧长宣不打算解释，道明心酸无奈只会拖累，对局势没有半点好处，只要他咬死不说，楼寻就不会刨根问底。
他过于了解他，楼寻天性决绝且受不得委屈，几次三番闭口不言，就彻底受够了他这副做派。
楼半仙有很多事要做，从不会对彻底失望的人浪费时间。
分开也好。
暗夜里，萧长宣强撑着宽慰自己，他站在街道中心，霓虹灯牌的光泼洒在身上，照清了他满头的冷汗。忽如其来的困倦和虚弱缠绕周身，叫他几乎无法控制地瘫倒在地。
脑海中的呼唤还没有停止，一声接一声的“天重”如同幽灵鬼魅。萧长宣死死抓着头发，浓郁的魔气从他周身散出，在接触到周遭街道的一瞬间，所有电源噼啪闪断，花木皆腐，他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顺着他下颌滴落。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才逐渐远去消失。
魔尊终于松了口气，摇摇晃晃起身，他环视周身触手般张牙舞爪的魔气，将其一点一点收拢回自己身体，随后，站在原地良久，抬手抚上耳畔。
神识传音霎时发动，百里之外，正给烂醉如泥的少年们灌醒酒汤的林空青抬起了头。
“怎么了？”注意到她的异常，万山游侧头问道。
他也喝了不少酒，脸上红扑扑的一片，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林空青：“你没收到？”
万山游一脸迷惑：“收到什么？”
女孩没有多说，她扯过晕乎乎的万山游，把醒酒汤放在他手上，叮嘱了几句后，便起身开缩地阵，按照神识里的落点地找了过去。
不一会，她在凉风明月里看到了一片绛紫。
夜凉如水，那人坐在一家打烊的开铺酒楼前。周围写着“酒茶”的霓虹灯牌悬在头顶，虹光披撒在他身上，身影瞧上去有些落寞。
“……”
林空青神色嫌弃，纠结一会后，她手插口袋朝酒楼走去，选了个稍远的位置入座，冷淡道：“您现在不和楼半仙在一起，找我作甚？”
“你一向看不惯我，”萧长宣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我没和他在一块，你不该高兴？”
闻言，林空青默然转头看他，清透的眸光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一个月相处下来，两人关系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剑拔弩张，林空青平时忙着上学和给煌城寨居民看病，萧长宣也碌于处理事务，互相眼不见心不烦，关系便发展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但这平衡点的一切都只基于一个人。
“您好像弄错了因果，”林空青冷声道，“如果不是因为楼半仙和您在一起，神识传音根本就不会有人回应。”
“……那本尊倒有荣与焉。”萧长宣靠上椅背，“没茶了。”
两人沉默一会，林空青无语至极，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她抬手，湛青灵光晃过，一整套携着浓郁药香的茶具现于木桌。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将茶壶推向萧长宣，“茶。”
萧长宣失笑，拿起推过来的茶壶，倒了一杯放在唇畔，正要喝时，林空青忽而又抬手制止了他。
女孩蹙着秀眉，神色疑惑，“有毒。”
言简意赅，萧长宣笑意却僵在了嘴角，内心刚对林空青升起的一丝好感瞬息破灭。还没来得及追究这胆大包天的女孩居然拿毒试他，林空青先噌的一下站起身，脸色煞白质问：“出什么事了？楼半仙呢？”
事情但凡涉及楼寻就触碰到了林空青底线，她立刻就想走，然而没等动弹，威压先至，瞬间将她按回原位！
林空青咬牙抬头，萧长宣将茶杯摁在桌子上，俊俏至极的五官上表情一点点消失，像风暴旋涌的寂静前夜，叫人莫名惶恐不安。
一股风雨欲来的恐惧直觉攥紧林空青理智，她盯着萧长宣，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不会伤他，发生什么事了？”
“没出事。”萧长宣面不改色，轻声开口，“你不必担心他，我今晚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些事情。”
“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一个字都不会说。”林空青倔强道。
“关系到他死活也不说吗？”
这句话比任何威胁都能震慑林空青，她落在萧长宣身上的眼神几番变化，最后认输，“你要问什么？”
“你的溯时，最强能到什么地步？是像谢氏其他人一样依托谢家嫡系血肉，还是独立存在？”
萧长宣语气很淡，林空青却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你应该没忘你为什么会在地底煌城，也明白你留在这里的作用。”萧长宣轻抬眼眸，漆黑如墨的眸底暗紫幽微，压迫感十足，“谢家家主过不了多久必然会死，但你的溯时……不能消失。”
这话不难理解，溯时关乎着楼寻身上的血脉屏蔽，即使林空青从来没有开口过问，她也明白这个血脉印记跟楼半仙性命息息相关，如果嫡系死亡，溯时消解，届时……
——他是在为楼寻做打算。
想明白的瞬间，所有挣扎与不满都消解成一片空白，女孩意识到了什么，怔愣地看着眼前神通天地的魔尊，难以置信问：“你要走？”
“……”萧长宣没有否认。
寂静的夜色蔓延，林空青蹙着眉，眼里满是疑惑。
她似乎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形影不离的人忽然毫无预兆选择分开，明明数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婚仪里同拜天地。
但她最终没有多问，只在沉默后，回答了萧长宣一开始的问题：“关于楼半仙的血脉屏蔽，我只能告诉你，若溯时消失，我也有别的办法……你不必担忧。”
“……”萧长宣敛下眸，鸦羽般的长睫盖住他眼底情绪，叫人看不分明，“那你们近期可以准备一下了。”
“准备什么？”
“离开煌城寨。”萧长宣道，“继续待下去也没用，这一个月来，地下二层已由新版白泽接手步入正轨，一层治安队洗牌占领了不少帮派，治安管理也规范很多，至于学院……很快会有学生交流，你先和万山游借此前往地上。”
“楼半仙呢？”
“……他在你们之后。”萧长宣道，“你们在地上需要有个身份，能让楼寻过上正常生活的身份。等地下城事情处理好后，我会送他上来，届时我希望他能过上自己的生活，最好……能把事情都忘了。”
林空青无言看着他，“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有必要清楚吗?”
萧长宣状似坦然，“谢氏医术里有改人记忆的阵法，届时就让他记得他成过婚，有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发妻，绝了他再娶的心思，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本尊允许你跟着他，当他的妹妹。”
说完，萧长宣抬眼，女孩瞳光不复往日平静，反而如被惊扰的水波，漾出的情绪复杂。
良久，林空青才闷声道：“楼半仙如果知道，绝对会恨死你的。”
昏暗里，萧长宣似乎笑了一下，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我知道”过后，林空青感觉浑身一松——威压被撤开了。
她茫然起身，抬起头却发现魔尊已经立于风中，夜风吹起他绛紫衣袂，她仰起头，正对上魔尊那双眼眸。
沉静，漂亮，瞳眸在暗夜里藏着微光。
林空青好像从那微光中看出了些微羡慕和悲伤，却还没待看清，萧长宣转过身，一声清晰无比的叹息落入她耳畔。
“算了，将就吧。”
“……”
林空青立刻冷了脸，有心想给这从没看顺眼的魔尊再下一次毒，那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暗夜中。
林空青站在原地，不知为何。
她觉得有些失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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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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