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说这些天里油菜花成片成片盛开的景象了。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了。毕竟我是个大懒虫。
参观事故现场后，父亲还说：“我们昨天拉钢管就在那，你看出事就在那一刻，开车要多快干嘛，不急这一时，在路上开就正常速度，像我这样就行。”
轮到我开车了，颇为紧张，导致路上连后视镜都没看就转弯，谁知左侧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我应该庆幸那如乌龟般的车速，及时避免了一场车祸的发生。而父亲作为指挥，已经为这种极慢的车速而大感不快，愁眉苦脸地盯着我一会，便自顾自的骑车往前冲，赌气般的不再看我了。
等我开到二企，父亲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各个都看着你呢！”他把车停在前面，我立即下车，让他接手开车。他立刻踩死油门，车所发出噪音震耳欲聋。因为旧型车本就比较慢，他想快也快不起来。
我跟车途中，父亲嘱咐最近安保部人员查得紧，让我不要离车，如果要去厕所记得跟他说，他会停车等我。
过一会我便用倒水、上厕所的理由离开。不用想太多，我那几天咳嗽没好，所以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太不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考虑后果什么的。
但上厕所时，我没法快点解决，总是很慢，毕竟肚子那有点痛，不知是为什么。明明这几天病了都做不了。
工作到三点多，父亲说，“朱要找你谈话呢。”他对朱部长真是一点也不客气，直呼其名，岂不大不敬？我完全没反应，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到了下午四点，车停下时，父亲一句话就说明了此次谈话的真正目的。
“你在这干不下去了，朱见你没系帽扣，想撵你走了。你还能去哪呢？你还有什么好做的呢？”他蹲在地上，愁眉不展。
我坐在车上，摘下帽子，顿时心花怒放，属实没想到这份惊喜来得这么突然。
“还能怎么办，我再找其他工作呗。”
“你一个人能找什么好工作？你到外面打工？我放心不下，你想做什么工作？有什么适合你的……要不你就在家里待着？你离开这做什么呢？”
我说：“别把开车想得那么重要。”
“但开车轻松啊。”父亲道。
“我不像你要在厂里待上一辈子，我只需要工作几年等着你们退休，我也退休了。”
他低头苦苦思索着，我咳了几声，吐了些痰：“我又不想开车。要不我就回老家，去跟爷爷奶奶一起干瓦匠，他们做啥我就做啥，反正也是混。我既不娶妻，又不生子，等你们退休，我就靠你们养老了。”
父亲被我这番话给逗笑了。
但之后他沉着脸说：“你跟谁都不说话可不行，这无论到哪都做不下去。你来厂里也一年了，他们也嫌你不与人交谈，排挤你，不想让你在这待呢……你怕他们干嘛？”
“能做就做，不能就算了。马上我们去哪啊？”
“办公室。”
我笑道：“我现在咳嗽还没好，又吐痰，待会谈话的时候，人家又要说我随地吐痰了……”
周过会也骑车赶来了，他一脸冷漠，站在父亲身后，似乎在看我。我和父亲都知道领导来了，可谁都没戴帽子。父亲说：“你好好想想以后要怎么办！”这句话不像说给我听的。所以我犹豫半响才开口：“你不可能把我杀……”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他听后不禁笑了笑，回道：“你个傻子。”
剩下的时间谁都没说话，我骑车去上厕所，通知他一声便戴着帽子走了，回来时也戴着帽子，碰到周，我跟他擦肩而过，父亲随后也跟我前往办公室。
“走吧，看看他们有什么要说的。”我听见父亲的话，心情便如奔赴前线的敢死队，无所畏惧了。
原来所谓的办公室还是那个集装箱啊。父亲让我戴好帽子，我说到那一定。等我们到集装箱外，两人均戴上帽子，系好帽扣，明明帽子不需要戴的，可父亲却要坚持己见，我怎么也说服不了他。
集装箱里一个人也没，我坐在长椅上，父亲坐在对面，我俩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脱掉帽子。
空调19度，也没人关，释放着寒冷的风。我想关掉正对着自己的空调，但看了眼桌上的遥控器，显然没那份胆量触摸。
“你能不能关了空调，我咳嗽呢。”
父亲听了我的话，有一瞬间的犹豫过，可看到我手边的遥控器，接手便关了空调。
不一会，有人来了，他往电脑桌前一坐，也不是来找我谈话的，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怎么，他又犯什么事了？”父亲和我都没回答。我坐在这里感觉很轻松，也不紧张，也不腼腆，帽子被我倒过来放在桌面上。
我用手抚摸着帽扣，父亲见到我这么悠闲自在，将我的帽子翻正了。我索性便把手臂放在桌底下，双眼咕噜一转，低头看着桌面，不由自主的咳了几声，思绪好像飘到了去年的那个时候。
上次我来这里，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也是因为姓朱的，他那次说我做指挥精神不好，这次是帽扣的问题。一年之前，我坐在这儿，面临人生的抉择。一年之后，我再次回到这，面临关乎人生的谈话。过去与未来的命运似曾相识呢，我又有什么改变……什么都没吧，不胆怯也算？至少没那么怕了。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非人愿所能为之。”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一生中的富贵生死，是你命中早已注定的，是人无法预测，人力无法控制的。”我是不信这一套的，不过这两件事真凑巧啊。
“四点半就来了？”郭问。父亲答道：“不来做什么呢？”他站起身，掏出烟盒，给别人散烟。郭打电话通知领导：“小谈他们已经过来了。”
他通知后没过多久，不一会便有人过来了。我坐在靠门的座位，他刚进来时就注意到了。这人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我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头捂嘴咳了几声。
他看上去很老，四五十岁的年纪，戴着白帽子，帽扣顶到下巴。我看到帽贴上有他的姓名，姓赵。他工作服的左右上衣口袋里分别是手机和黑笔，手机背过来的，摄像头正对着我，那几支黑笔整齐别在胸口的袋里。
父亲和赵打过招呼，赵点头回应，问道：“他多少岁了？”父亲回道：“20了。”
“20岁的年轻小伙子正是精气旺盛的时候，我像他这年纪，做什么都积极向上，哪像他这死气沉沉、无精打采的样子，活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属于年轻人身上的那股阳刚之气哪去了，是不是经常晚上打游戏，没早点睡觉，熬夜把身体熬坏了……”赵看着我直摇头，我这时候又忍不住咳嗽了。
赵又问：“怎么咳嗽了？他去挂水了？”父亲说：“感冒了，昨天跟他去医院挂过水了，还买了药。”此乃谎言。赵凶道：“胡说八道，他挂过水怎么还咳呢？而且还咳得这么厉害，他这个状态还能上班？”这时郭扔了个口罩，放在桌上，“口罩戴上。”我戴上口罩，咳嗽时更难受了。周围的人站在边上，都在看着我们。周坐在我的左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那边的座位只能容纳一个人。
“咳嗽这么严重还来上班，是你做父亲的不称职。你多少岁了？”赵用教训的语气说道。
父亲说：“我46了。”赵笑道：“我55了。我年纪比你大，算是你的长辈，长辈说得话你这个后辈用心点听着。”父亲摸头发笑，拍了下他的肩膀，连连点头称是。我这边却咳得厉害。
“头发长了不好，回家叫他剪头发。”赵眉头一皱，吩咐父亲。他看我没任何反应，始终低头，微微一笑说：“你可能觉得我管得太宽了，你可能会想，我要留什么发型你也要管。但是我们来厂里就要重视起自身形象，不要搞什么特殊。而且你头发长了，天气一热，头皮不痒啊。”他接着对父亲说：“你回家跟他去理发店，把头理一下，然后给我发个拍照片，再来上班。”
我低头时，有一绺黑发遮住左边半只眼了。
赵又说：“让他在家休息好了再来上班，等咳嗽好了再来，只要咳嗽一天没好，就一天也别来上班，状态不好上班要出事的。而且，他要上班也要遵守条件的，我们想了个方案。”赵面对父亲：“整个下午，一直到下班时间，你让他开车，你不许开了，你懂我的意思吧？”父亲答应下来：“我懂，我懂。”
赵转头看向我：“我们要正式考验你有没有成为一名驾驶员的资格，有各种各样的考试和手续……我们开会也说了你的事，朱在会议上提到你指挥时昏昏欲睡，根据那张照片，还进行了讨论。当然你要实在做不下去，厂里也有其他工作，比如装材工、油漆工……肯定有做的事，反正工作不会少，只要你不要嫌苦。”赵问父亲：“他有女朋友啊？”
“没有。”父亲回道。赵笑道：“像你这样年轻人还没有女朋友啊。你作为一个大男人要阳光点，别整天阴沉沉的，我要是一个女生也看不上你啊。将来你结婚生子，有了小孩，你要作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
我一时无语，咳嗽止住，心想：“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找女友？这都什么跟什么……”整场谈话我连说话都机会都没，只是一个无情的点头机器。
谈话结束的时候，父亲找了理由让我出去，他独自跟领导们聊了会天。我走出集装箱，摘下口罩，上面全是咳出来的口水。周跟着我，在集装箱外，他也说了些话，“你跟车的时候多回头看看，别只顾着往前走，这样领导看了才看了觉得你这个小伙子不错啊，工作既负责又努力，他们才喜欢、赏识你。”
接着我去趟厕所，后悔没有录音。回来时碰到赵，他见我孤零零坐在车座上，不知看着何处，走过来问道：“你晚上打不打游戏？”我点头，他的脸色严肃起来，训斥我：“晚上不要打游戏了！打游戏可不好！早点睡觉！保证身体健康！将来长大以后，你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这是我们中国人从古至今的传统……”他把脸凑近问道：“叉车那事知道吗？”我轻轻点头，他又说了事故带来的影响多么恶劣……
等他说完走后，我低头不语。没录音就算了，我又不能未卜先知，还以为谈话很快就结束……我的大脑能记下多少内容呢？大概只有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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