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竟二十年九月初六,銮仪司奉皇帝御旨彻查裴桦洺一案,一行人换马不换人,十二天即赶到建川。
九月十八,卫杭之捧着御旨登堂入室问询陈家众人,建川府镇守陈绍真即是死者裴桦洺的公公,一口咬定自家二儿媳妇儿是被歹人劫财所害,并且老泪纵横不肯让銮仪司起出宝贝孙子的棺材来查,全家老小一齐嚎哭,可怜八十多岁的陈老夫人好险没嚎地背过气去。
建川大街小巷贴着“狐仙”的画像,丹栖去看时画上赫然一个高髻宫装美人,笔法倒是十分细腻,只是面目平平,没有特征,上书五百两银悬赏凶犯,包庇者同罪论处。
丹栖在茶楼酒馆里听口风,上到戴着长幕篱的高门贵女,下到穿着短打扮挑粪的小老百姓,无一不压低了声音谈论这桩“狐仙奇案”,无中生有好一通捏造裴桦洺、陈坊和“狐仙”的风流韵事。
銮仪司天翊营的顾雪元去查裴桦洺,裴家说陈绍真与狐妖勾搭成奸,为掩盖奸情,将裴桦洺的陪嫁姑姑、从小跟着的奶娘高老婆子阴谋灭口。查了几个陈府的下人,都说高老婆子疯了,是跑出陈府的时候失足落水淹死。尸首起出来看,确实是淹死之状。
案情就此停滞,顾雪元一家一家裁缝铺子去问有没有人订过给高个女子穿戴的头面衣裳。
九月二十一过了中午,建川府来人通传说有北城清塘通水沟,沟里挖出一具老妪的尸首。
丹栖嗑着瓜子,懒散道:“这事也来请?”那衙役更尴尬了,埋头如鹌鹑,小声说:“回大人,死的这是个七十多有孕的老婆子,这才......”话音未落丹栖已经冲出了驿馆。
仪卫一行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建川府衙门,仵作院子里露天躺着一个人形,盖着白布,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臭气。丹栖是见惯了死人的的,一闻就知道这是尸臭,这老婆子死了有点时候了。
揭开麻布,尸体已然糟污,死者不知道是死后入水还是失足溺死的,已经给污水泡的整个肿起来,膨大如牛,七窍里都是淤泥,身上没有外伤,指甲缝里也都是泥,乍看倒像是溺死之状。
“怎么回事。”卫杭之问。立刻有一个穿青褂子的小吏道:“回大人的话,死者叫做刘老娘,以卖泥玩儿为生,没有亲人,一家只有她独一个。前些日子清塘的百姓就说老闻着臭味,这两天下雨,越来越臭了,没法子,今儿街坊凑钱请掏沟的来掏,这才——”
“前些日子是什么日子?哪年哪月?什么时候开始闻着臭味的?”丹栖皱着眉头。
“这......少则十天多则半月,说法不一样。”小吏讪讪道。
“泡成这样,你们怎么看出老妇有孕?”丹栖无奈了。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不是小的看出来的。这是清塘百姓认出刘老娘来说的!哎哟,您不知道哇,这刘老娘天赋异禀,老头子死了二三十年,她牙都没有了,不知道从哪里带上一个小孩子在肚子里头!”小吏露出点猥琐的神色,“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问她怎么回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唷!”
刘霈拿刀“吱——”地划开女尸肚子,问:“有孕?”
“正、正是呢。”小吏看着尸水肚肠争相涌出肚子,脸色逐渐变绿。
下人看茶,卫毕两人树下坐着看刘霈剖尸。严夺玉来了,站在卫杭之身后低声道:“死者家里一片狼藉,全是捡来的破烂。有点蹊跷的是这个。”说着,递给卫杭之一个纸包。打开是一副药方,纸是寻常宣纸,墨迹也很浅,字颇一般。
“开了一味人参,叫花子怎么吃得起。”严夺玉说,“这是治伤寒的方子,还搜到了药,看剂量是吃剩下的,仿单上书济慈坊,顾城去药铺查了。”
丹栖在旁边说:“伤寒?裴......不是也得过伤寒,差点要了命的?”
“查查这个方子的大夫。”卫杭之仍把仿单递回。严夺玉点头,悄悄退出去了。丹栖急道:“裴桦洺不是也得过伤寒么?陈府说的。”
卫杭之喝茶,道:“不着急。”丹栖讪讪坐下。
片刻刘霈那边完事,嘱咐几个当差的仔细把尸首烧了,免得日久腐烂传播疫症。小吏点头称是。銮仪司一行出了门,刘霈和卫杭之说:“死者腹中没有胎儿,也不像死了十天半月的样子,起码三个月往上。”
卫杭之转头看着他,问:“是没有胎儿,还是没有怀胎?”刘霈道:“没有胎儿,确有怀胎。”
丹栖凑上来问:“当真?我见过一个老太婆肚子里长瘤长透肚子的,还有穷的吃菩萨土的,那肚子大得看着跟有孩子差不离!”刘霈低声道:“你少扯淡,瘤子孩子我分不清么?这老妪胎盘垂在腔里,骨盆舒展,是产下孩子才死的!”卫杭之皱着眉,对刘霈道:“你带几个人去清塘沟里捞捞——入了夜再去,不要声张。”
刘霈领命去了,卫毕二人先行回建川驿,顾雪元匆匆来迎,卫杭之顾不上换衣裳,先问:“如何?”顾雪元道:“查着了,任叔正录口供。”
“到底怎么回事?”丹栖简直急死了。
顾雪元拿出红纸包着的药给卫杭之看,道:“这药是济慈坊拿的,济慈坊有印戳在纸上,是四月初六拿的药。据伙计说是个大夫来拿的,叫舒兢,这人专治疑难杂症,尤其擅长妇科,妙手回春,在行当里有点名气。和死者街坊供的也对的上,死者春天曾得重症,吃了一副药,竟然好了。”
卫杭之问:“人提到了么?”
顾雪元叹气:“别提了,这大夫是个游历大夫,在建川没几天,早走了。三月头回来抓药,入了伏再没见过。”
丹栖道:“裴桦洺四月初也得过伤寒,奄奄一息,不知道怎么自己好了,好了立即诊出有孕!有这么巧的事儿么!”
顾雪元说:“这大夫有蹊跷是必然的,可如今陈家不肯招。叫花重去查城门通关文书,看城门的还朝他耍横呢。”
卫杭之问,“舒兢在哪接诊?经手几例病人?有名单么?是单治妇科还是男女都治?”
顾雪元抽出一卷纸,道:“都在这了。这位舒大夫是不坐诊的,在芙蕖里赁屋而居,男女都看,且他手艺好,收钱少,还常常自掏腰包周济穷人,左邻右舍名声很好。”说着便摊开纸卷,是一张赁屋文书,纸上落款舒兢,字迹与药方相仿。“问了几个和他相熟的,都说记得他救过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是一个怀着遗腹子的姓包的寡妇,得了痨病差点死了,经他的手居然治好,还领着孩子回老家去了——对了,这寡妇死了的汉子还在建川当过小官,五年前因为贪墨案被革职。”
“孕妇?”卫杭之盯着画像,问“是找他看病之前就有孕么?”
“这寡妇老家哪儿的?”丹栖插嘴。
“淮阳。”
*
九月二十四,淮阳城。
刘霈脸上围着粗麻三角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将糊糊一坨物事平放入醋水中。这是昨夜里慌忙揣回来的尸婴胎盘。行里约定俗成剖尸要在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不然一定触霉头。只是污秽作祟这事决计按捺不住,为免繁琐不得不连夜验尸。
这胎盘并不完整,一个胎盘倒有小半个不翼而飞,兼有细细齿痕,深浅不一。刘霈正细看这胎盘,丹栖捧着匣子进来,“快些!建川来人了,只等着开城门,到时候牵扯不清!”刘霈心知这是尸婴起出来了,连忙捧过来。昨夜大惊之下丹栖提马踏尸,把尸婴整个踩碎了踏进了泥里,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肖恪起不来”刘霈低声道,“你来帮我记着。”说罢便开匣子验视,一边疾声说:“男婴,长一尺三,通体浑黑。”他说着拎起尸婴的腿,倒提着那怪物掂了掂:“重约八斤。”又捏其口鼻:“腐烂无眼,嘴中有齿......二十二颗。”噗嗤一声,刘霈使钳子拿下一颗尸婴黑牙来。
“老刘......”丹栖面有菜色,“谁家孩子有八斤沉?”
待过了三遍醋水,尸婴面貌水落石出。心肺尚在,眼耳不分,男阴未全,这是个不足月的婴儿,只是外皮透黑,又长牙齿,刘霈行仵半生也未曾见过。刘霈对丹栖做个手势,二人便到退步间去,刘霈解开蒙脸巾:“奔波月余,这是唯一的扣子。銮仪司不可扰乱地方,包兰姑尸身七日之内必要再葬入土——包兰姑死时婴儿尚未出世,算不得人......”话到这里,丹栖已然明白了,刘霈这是要匿下尸婴,权待来日从长计议。这事可大可小,若被捅出去,小了不过是个当值不力,若闹起来,亵渎尸体、欺瞒百姓,扰乱地方,也够喝一壶的。
刘霈见他犹犹豫豫,低声道:“查不清楚,死几个人不要紧,要紧的是谣言鼎沸、民心惴惴,这差事如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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