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梦见三月初三青帝生日，爹爹牵着他赶集，他吃着糖葫芦，春光如熙，晒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半梦半醒间一股寒风拂面，小鱼一个激灵惊醒了，白天那个当官的军爷坐在他床头，皮甲上银霜渐融。尚不到寅时，卫杭之在一片朦胧的天光里看着他，对他打个手势，小鱼忙起身跟他到屋外去。这间屋子是淮阳府司文书吏值夜的厢房，他和大舅身有挂碍，暂且指派在这过夜。包大舅嚎累了，睡得很实在，鼾声如雷。
小鱼踉踉跄跄出了门，卫杭之对月站着，道；“昨夜里的变故你都知道了，在你母亲身上有些妨碍，须随我等走一趟。”
“我......我......”小鱼支支吾吾。“按律，官府征召，男丁给每月给粮二十五斤，你不足岁，折中十五斤给你家里。”卫杭之顿了顿，“此乃官中令召。”小鱼心乱如麻，又怕冒犯军爷，一气点头。
卫杭之：“穿鞋，这就走。”
小鱼跟着卫杭之从角门出得淮阳府司，天色熹微，街上零星少行人。卫杭之牵着马，问：“饿吗？”小鱼点点头。卫杭之道：“一会再吃吧。”他翻身上马，对小鱼伸出一只手，“来”。小鱼一阵既怕又窘，不敢上前。
“踩着马镫上来。”卫杭之说，“没事。”
小鱼颤颤巍巍，一只脚踏上马鞍，只会颠着蹦。卫杭之一只手环抱他腋下，一把将他拎上了马背。
卫杭之一路策马朝西，小鱼在他怀里不敢靠实在了，紧紧缩着脖子，卫杭之问：“冷？”小鱼连忙说：“不、不冷！”卫杭之把身后披风扯过来盖在他身上，披风是夹的，大红绸里子凉丝丝地贴在他脸颊上。
淮阳是座小城，盏茶功夫到了西城门，几个早茶铺子冒着白汽，銮仪司数匹健马栓在路旁。里面迎出两个军爷替卫杭之牵马，卫杭之下了马，小鱼在马上不知所措，卫杭之亲自将他抱下马来。
铺子里只有一口大锅，几条桌凳，寥寥茅草避雨罢了，四处透风，热气都给吹散了。这铺子平素招待起早贪黑贩夫走卒，赚几个辛苦钱，几个穿官皮的往里一坐，哪还有小老百姓敢上前来，两个糟烂老头老婆子搓着手，惴惴在边上站着。
卫杭之进来，吃饭的几个纷纷起身，严夺玉嘎嘣嚼着咸菜豆子，嘴里不停，道：“吃了吗舟儿？”卫杭之一点头“都妥了么？”严夺玉道：“放心。”仪卫替卫杭之端了羊肉汤饼来，卫杭之解了手套，对小鱼说“进来。给他拿一碗——坐下吃吧。”
小鱼在门口杵着，严夺玉笑道：“扭扭捏捏，你怕甚么，进来！吃去！”仪卫也给小鱼端了一碗来，羊肉冒着膻香味，葱花在油面上漂，小鱼饿极了，抖抖索索用调羹舀着填进嘴里。
不多时马蹄纷乱，几队仪卫陆续赶到，轮替着在几条便凳上吃了饭，吃完了饭又去买草料喂马，人马虽繁，乱中有序。小鱼的汤早喝完了，他慢慢地舀着一点点汤底，把调羹含在嘴里忸怩作态。卫杭之清点了一圈人马回来，对小鱼说：“吃饱了吗？”小鱼道连忙点头。这次卫杭之却未带小鱼同骑，一个蓄着微须的军爷叫他爬上马坐在身后。小鱼抓着军爷的腰封，四下里环顾，没有找到丹栖。
明竟二十年九月二十四，纪非渝坐在銮仪司的马后出了淮阳，那时他还不知道后世数十年风云变动将要系于他一身。
*
建川依稀旧模样。
十年前纪程纶曾在建川府当一文书小吏，专管建川米粮赋贡。纪家是小族，纪程纶父母早逝，靠着乡里义学的救济才得一口饭吃，勉强考校上一个芝麻小官，一月二两二钱银子，岂料一朝贪墨案发，纪程纶下狱免官，家境每况愈下。纪程纶日夜抄书，包兰姑出去给人洗衣服，小鱼这样的半大孩子也上街上跑腿送果子，赚一两个铜钿买米下锅。今日随銮仪司又回建川，小鱼触景生情，他也知道父母皆枉死，不得安息，一时间堕下泪来。
满街粉墙黛瓦，一城人烟繁华。淮州统御，南国第一城。
今日仪卫入城，未过官署，自至城中驿站住了。小鱼在楼上看着杂役歇马，检查蹄铁，又拿黄豆给马吃，心里慌张，他知道长途跑马才饲给黄豆，怕不是只在此歇脚，要到别的地方去？建川是淮州统御，已是淮水一脉最大最繁盛的城池，若不入建川，难道要到帝都去？小鱼知道卫杭之是话事的人，自淮阳至建川这几天都不得见，他不知道卫杭之住在哪，只好到驿站门口等着。仪卫皆知他是个胆小没用的，又结巴，故而无人管他，他在门槛上坐到日薄西山，未曾等到卫杭之，却等来了建川府。
陈绍真听闻銮仪司入城，大怒，直骂得城门值守鼻子戳进地里去。为着自家二儿媳妇儿横死街头这事和望云裴家反目，裴家连夜夺了尸身去告御状，大理寺云俶大怒，更兼月中銮仪司打着查案的名头前来踏城，将他家事事无巨细全写在御鉴书上，这回竟然连他淮州统御都不放在眼里，进城出城连照面都不打！宵小弄权犯上作乱，真真欺人太甚气煞本官！
陈绍真即刻叫他一个刀笔文书去叫卫杭之来拜见，自己换了袍服坐在堂上，只待问銮仪司个矫旨弄权，不敬法度之罪。
这厢刀笔小吏谢珊骑着一匹毛驴，领着统御府差役到了建川驿门前。谢珊是东山谢氏旁支，蒙了家荫，在建川府谋了个清闲差事。平素同僚对他到也委实客气，这回云谢两家斗法，陈绍真一脚把他踹出来，是想先探探东山上那位的口风。谢珊下了驴，颤声叫门，出来个女人，看肩上缀银，怕不是御殿侍卫。谢珊大汗淋漓，作揖道：“拜见各位大人，小人淮州统御府印绶监谢子黎，见过大人。”
顾雪元一抱拳，道：“銮仪司天枢令顾城，谢大人有何见教？”
谢珊一听口风，赔笑道：“顾大人少年英雄！不愧镇抚司天子座下，砥兵砺伍、渊渟岳峙之风实在令下官惭愧！”
顾雪元：“大人谬赞，不敢当。”
谢珊连忙说：“自然当得！若外无戍边之卫士，内无执政之将官，我等百姓凡人有如悬刃在梁，哪有安寝之夜呢！顾大人在御，实是我辈之幸！”
顾雪元一手扶刀鞘，道：“大人外平贼寇，内抚黎民，执印绶礼，才是我辈楷模。”
谢珊上前一步，执着顾雪元的手，真挚道：“宁做百夫长，胜过一书生。大人夙兴夜寐日夜兼程，下官时刻挂心！只恨不能以身替之！如今府中聊备薄酒，顾大人如何不请少使阁下赏光，也好使我府得见天子御军风度，使我等聊表寸心呀！”
顾雪元心说他娘的就知道陈绍真糟老头子坏的很，微笑道：“谢大人宵衣旰食，竟还替我等费心至此，心里实实过意不去，只是职责所在须臾不敢离，更兼不敢过府惊扰公干，我等为报陛下、报大人恩德，只得一心扑在公务上，若能早日结案，才不负得陛下所请，黎民所托。”谢珊汗如雨下，心想老子这是为了什么来受这夹板气。
正要再请，青石地面忽然轻震，马蹄声自远由近，建川城内不许纵马，骑马的必然是有差令在身。果然，几息之间数骑驰入街口，为首一人黑衣冠玉，袍子上一轮出海红日，卫杭之到了。这位卫少使谢珊是认得的，卫杭之却不认得谢少监，竟然马不停蹄从门前越了过去，眼色也不给谢少监一个。谢珊吃了一嘴土，心说：妙啊，你这么能耐我就好做了。
小鱼奔上来给卫杭之牵马，卫杭之捏着辔头问他：“怎么？”小鱼又慌了，低头磨着脚尖，支支吾吾。
“是缺什么？”卫杭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是！不是！”小鱼连忙摆手，“是......是......我家里......这是要——”
卫杭之下马，底下人立刻上来给他牵马，他脱了手套，淡淡道：“你家里无需挂心。”小鱼鼓起勇气道：“可、可是——”卫杭之略一挥手，转身走了。小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支吾道：“大人......大人......”卫杭之早转进屋子里去了。
卫杭之在客房中坐，门外道谢少监请见，卫杭之道声：“请。”谢珊进了门，一摆袍子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口中低呼声：“求大人救我！”
卫杭之拿腔：“上有君父，下有黎民，刑自法始，本官救不得你。”谢珊膝行上前，低声道：“下官心知罪无可恕，不敢冒犯大人，今日所请，全为建川黎民，并不敢自辩一句。”卫杭之拨茶水，不置一词。谢珊自怀中拿出一油纸包裹物事，双手捧上，“此乃建川镇守监守自盗，私卖官粮之铁证！”卫杭之沉吟片刻，伸手去接，谢珊却不肯松手，猛然撕开油纸，燕麦混杂着谷子洒落一地。
谢珊看着卫杭之道：“陈绍真勾结乡里，官粮私卖，如今建川十仓九空，青黄不接，民不聊生！若有水旱之灾，必要饿殍遍野！”卫杭之面色淡然，只说：“銮仪司受命查裴氏女一案，诏书之外不敢涉秋毫，谢大人这事于制不合，请谢大人另拟折子递呈御前吧”。说罢，亲自携着谢珊的手扶他起身。谢珊本想长跪不起，奈何卫杭之是个有点功夫在身上的，硬是被他揪了起来。
谢珊脸皮一紧正要再跪，不料一声巨响，顾雪元踹门进来：“大人！城中新死一孕妇！”
话音未落，卫杭之竟旋身从窗户翻了出去！
谢珊惊了，当即匍匐抱住顾雪元大腿：“大人！大人！小人土生土长建川子弟熟知建川大街小巷风土人情还请务必带小人同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