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川依山傍海,淮水绕城,城中泉眼三百余,城西镜湖号称“水绝”、“色绝”、“气绝”三绝,一城山色尽倾湖中。秋色里水天一色,落霞映波。丹栖凭栏坐着,一帘雨声。从竹里馆楼上望去,镜湖满湖残荷,小雨伶仃地在水面上跃。
谢疏鸿笼着袖子替卫杭之温酒。他的手白皙且匀称,动作之间杯盏不碰一声,极有风姿,茶煮得了,亲自为卫杭之奉茶。丹栖一向看不上世家子弟摆这谱,冷眼看着,不妨谢疏鸿朝他一笑,道:“想必这位是毕大人。大人尝尝这双煎明前小龙团,是叶家的乌金龙团,只有叶家开的竹里馆喝得着。”说着,便替他斟茶,果然茶香漫溢,茶水乌金,一丝杂色也无。竹里叶家的乌金龙团久负盛名,是皇室御用的贡茶,民间与黄金同价,有茶叶金之称。丹栖口称“担不起、担不起”,心道把你能耐的,还知道爷是毕大人,毕大人今天一口饭还没下肚,再喝茶还不厥过去。
谢疏鸿和卫杭之官话客套,谢珊赔笑,丹栖看雨。桌子上八样小凉菜,都是琉璃嵌银小四方碟,这是压桌子的。客人到了,先上压桌的八样菜,膏柿儿、小元儿、西京雪梨、樱桃煎、党梅、小腊茶、莲花鸭签、瓜姜,等主人点茶。上了茶,掌柜的来敲门,向谢公子见礼,承蒙谢公子照顾生意。谢公子向掌柜介绍望云来的两位大人,掌柜连声久仰久仰。掌柜问谢公子,是否开席?谢公子点头,则十四位侍人端着乌木托盘上菜,菜一律用银碟子盛着,酒器杯盏皆银,片刻十四盏菜上完,掌柜说两句吉祥话,替谢公子关上门告辞了。
丹栖筷子点着盘子道:“菜倒好,这么多吃不上,剩的我拿家去给那帮子弟兄吃吃如何?”谢疏鸿一挑眉,笑说:“大人不必担心,学生刚才已安排了竹里馆送菜去驿馆,但愿诸位大人不嫌弃。”卫杭之看丹栖一眼,道:“令公子破费了,过意不去。”谢疏鸿颔首道:“承蒙大人不弃,学生聊表寸心。”
竹里馆建在镜湖湖心岛和岸边一道桥上,雕梁画栋,遍植绿竹,路铺在水里,既风雅又有闲趣。进了门两侧小阁子如翼展开,侍者撑着船来来去去,看着阵势不输望云的望海楼,屁股坐下就得百十两银子,銮仪司来了小五十人,这得多少钱?谢家有什么事求?
丹栖心事重重,看卫杭之自顾自吃饭,心里犯嘀咕。罢了饭,换了新茶,丹栖咕噜一声下肚,三个人都看着他。见谢珊一口茶吐在茶盂里,才知道原来这是漱口的茶。
谢疏鸿哈哈大笑,道:“毕大人好风度,我们太平闲人,处处无谓计较,落了窠臼。”说着,把自己漱口的茶也喝了。
丹栖心里骂骂咧咧,嘴上说:“见笑见笑。”
侍人端来热帕子,几个人净了手。谢疏鸿道:“听闻大人昨日神勇,救了小侄一命,今日礼数不全,改日必登门道谢。”说着,谢疏鸿谢珊二人便离席行礼。卫杭之连忙扶住,道:“在下只是职责所在罢了,多亏了谢大人临危不乱为我等带路。”丹栖心想来了来了,爷爷看看你冰糖葫芦里卖什么药。
谢疏鸿一定要谢,卫杭之坚决不受,两个人两相执手左右互搏。正动作间,湖上传来一线微茫女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线幽微,绕梁不去。丹栖探头看,一叶孤舟在湖上漂曳,舟上一人打着伞,烟波里看不清脸。
卫杭之问:“这是歌女?”一边牵着谢疏鸿坐下。谢疏鸿借坡下驴,道:“这位晚辈尚未有缘结识,不如请来一晤。”丹栖有点猜忌这女子是谢疏鸿故意设计献给卫杭之的,看卫杭之竟不如何推拒,于是起身说:“我替公子请来吧!”说着便踩着窗沿飞身下去,招呼那女子:“姑娘!”
女子听了,缓缓抬伞,一帘雨幕撑开,只见这此女雪肤鸦鬓,身形修长,身着一匹金月色的曳地宫装,纤腰束素,发作斜髻,额上描金花钿。最惊人的是她一双眼睛,虽含情却如星,像是浓墨氤在清水里,隔着数丈,丹栖竟被她容光所慑。
美人远远地道:“敢问阁下。”丹栖一向见色起意怜香惜玉,柔声道:“你问。”
美人笑了,问道:“非生非死,似人非人者,是何人?”丹栖满腹狐疑,心想怎么叫个唱的还要打谜语?犹豫道:“是......鬼?”
美人笑道:“鬼如何生子?”丹栖更迷了,问:“生什么?”
忽然间丹栖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是谁?”
美人道:“尸女怀胎,五旬方被破腹,阁下晚了五个月了。”说罢,竟然纵身跃下小舟!丹栖大喊:“等等!”顾不得脱衣服,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九月末的水凉透了,丹栖强忍着在水中睁眼,只见一件金月色的披帛在水中漫舞,哪里还有美人的影子。
*
丹栖身上裹着棉被在床上坐着喝姜茶,谢疏鸿陪坐在一旁凳子上,銮仪司几个人围着桌子看这件披帛。放下来比丹栖还高,拿在手里却一丝重量也无,其柔甚至能穿过拉弓的扳指,通体绣着金银杏叶。顾雪元找了个老师傅来看,老头说看着像雾纱,针法却不对,绣工也不是金线,扔进水里竟然遇水不沉,老头掠胡子道:“这怕是鲛纱吧。”
“鲛纱?”
“喔,是海外产的一种纱,听说是蓬莱洲的鲛人织的,能够避水。有市无价,在淮川也不多见。”说着,从盆里捞出披帛,指着上面的银杏叶道,“这么一块裁了披帛,要配公主也足够了。”登时被顾雪元横了一眼。
“狐仙儿还挺有钱?这是不是障眼法?搁一会不会变成破渔网吧?”严夺玉摸着下巴认真发问。
“淮川有哪几家卖?”顾雪元问他。“这么贵重的东西甚少市卖,若有,也都订给大小姐们了,摆不到台面上来。”老头说。
卫杭之看一眼谢疏鸿,问:“谢公子可见过吗?”谢疏鸿起身看了,轻轻摇头,道:“晚辈愚昧,分不清楚雾纱与鲛纱。若大人首肯,晚辈可叫大家老来看看。”
“不便劳动了。”卫杭之道。谢氏庄园地广一郡,谢疏鸿都不认得,可见其确实珍稀。“叫花重带两个人再去查舒兢,城门没有就查水路,查到四五个月前。”卫杭之道。顾雪元一抱剑,快步去了。
“非生非死似人非人,是什么人?”丹栖忽然出声。
“是死鬼。”严夺玉没好声气。丹栖从水里爬上来就一直唠叨这两句绕口令,跟他说话一律作耳旁风。
“不是。”丹栖茫然摇头,“不对,她不是这个意思。”
“你真是被狐妖偷了魂儿去了。”严夺玉怒拍他脑袋,“她是个杀人凶犯,她能是什么意思?”
“不对......”丹栖喃喃,“似人非人,是尸人。”
“那非生非死难不成是尸人又活了?”严夺玉嗤笑。
“裴氏、包兰姑、刘氏的尸首,都是老尸。”刘霈道,“和死的日子对不上。”
“难道有人假借死人身份,完事儿抛出尸体金蝉脱壳?”刘霈哽了下,说:“要是这样。死者怎么会孕出尸婴作祟?”
“晚辈听说百越之地巫医可用活人炼尸,是否是——”谢疏鸿声音渐低。开国以来禁论鬼神,民间不敢私祭,遑论巫医之流。
“刘霈速去查兰氏的尸首,拿我的印信去。”卫杭之道。兰平儿与李四郎的尸体扣在建川府,建川府不来人请,銮仪司很难查看。谢疏鸿起身行礼道:“天色晚了,晚辈自小在建川长大,愿意为刘大人引路。”刘霈偷眼看卫杭之,卫杭之一点头。刘霈道:“那便有劳谢公子了!”
淮郡谢家是百年望门耕读清贵之家,田地连山,明溪涧云家是前朝因“迎仙入海”起家的海商之家,因为第二代家主云鸣风首先支持太祖傅驰得登天子门庭,四朝三相,风头无两。云挽衷圣眷不衰,其子二殿下傅渐封楚王,深得陛下爱重。云谢两家半分南国,傅殊庭一朝云家风头更劲,隐隐盖过谢家。
谢疏鸿三番两次向銮仪司示好,恐怕不是谢家要倒戈秦王,而是楚王党中云谢两家斗法,要借此案争夺建川这个统御淮州之城。
卫杭之心里门儿清,他也门儿清秦王殿下也门儿清,谢疏鸿自己送上门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就是了。不管今日陈绍真厥过去假厥过去,他识相的话最好别再起得来。
尸婴作祟,狐仙现身,镇守失能,云谢斗法,建川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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