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侧厢,平海笑着将一枚玄铁令牌并一摞账册递给知微:“晏姑娘,恭喜了。陛下亲点了您协理宫外采买,这活儿油水厚,关节多,历来是非也多,寻常人等都摸不着门槛,陛下将这机会给您,是把您当自己人了。”
知微接过,令牌沉手,棱角硌着掌心。
她脸上没什么喜色,只淡淡道:“谢陛下恩典,谢平公公。”
眼瞧着知微转身要去做自己的事了,平海也不多说,打算做自己的事去了,只到了廊口,知微突然转过头:“平公公,我记着从前,您不是叫这个名。”
知微认识祝隶稷也有些时日,当他是太子的时候便见过平海了,只祝隶稷是个沉默惯了的,平海随主子,话也不多。
平海笑了笑,拱手道:“难为晏姑娘记性好。”
“奴从前唤作福海,陛下登基说要新气象,遂改了奴的名,说是荡平四海、宇内澄清的意思。陛下志向远大,咱们做奴才的,也跟着沾光不是?”平海弓着身,眼角的褶皱弯了弯。
知微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如此说来,平公公,您的名字里才满是信任呢。”
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深意,平海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干笑两声,一时竟接不上话。
——
协助采买,说是协助,实为督查。
每五日一回的事情,可以自由出宫,甚至可以外宿,对于久居深宫的人来说,确实是份好差事。
知微换了身半旧的青灰男袍,头发尽数束进幞头里,与同样作小厮打扮的少央一前一后,混在出宫采办的车马人流中。
久违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喧嚣鼎沸,带着尘土和食物混杂的气味。知微却只觉得嘈杂,阳光刺得她眼涩。
城东尽头的拱桥,青石板被风雨磨得发亮。桥下流水依旧,只是当年灯市如昼、人影成双的景象早已湮灭。
知微踏上桥,想起那年灯会上,少昭红着脸躲在孙为身后,手里攥着孙为给她买的糖炒栗子,笑起来时眼角成了月牙。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身边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嬉笑着擦肩而过,话语零碎飘来:“今晚城西有烟火,听说比往年的灯会的还热闹……”
闻言,知微脚步滞住:“少央。”
知微轻唤道:“我们看完烟花再回宫。”
少央愣了愣:“可采买的东西还没买完……”
“耽误不了。”知微打断她,脚步已朝着城西的方向走,“看完烟火再回去,来得及。”
——
城西,市集。
孩童提着花灯穿梭,小贩的吆喝声混着嬉笑,热闹得有些不真实。知微找了个高处站定,刚站稳,就见夜空炸开一团金红的烟火,瞬间照亮了半边天。
紧接着,第二团、第三团…… 各色烟火接连绽放,绚烂得令人睁不开眼。周围的人都在欢呼,知微却觉得眼眶发烫,视线渐渐模糊。
笨拙的告白、耳边灼热的呼吸……那些鲜活的日子,像一场短暂的烟火,亮过之后,就只剩满地冷清。
“主子?”少央察觉到知微的异样,递来一块手帕,“您是不是哭了?”
知微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眼,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扯出个笑:“没什么,就是烟火太晃眼了。我口干了,你去那边的茶摊买两碗凉茶来,我在这儿等你。”
“哎。”少央应声去了。
知微看着她身影没入人群,并未在原地等待,而是身形一折,飞快地拐进了桥墩旁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
夜色昏沉,知微慢慢深入巷底,两个身着深色常服的人影正站在阴影里,其中一人转过身,露出张熟悉的脸——是李明镜的义子李台。
知微眯了眯眼,另一人则戴着面具,头上还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宽檐笠帽,看不清面容。
“晏姑娘,别来无恙。”李台微笑着打招呼。
知微站定,捏紧了手中的纸条。那是刚才与人群擦肩而过时,有人悄悄塞给她的,上边写了相见的时间与地点。
没有写相见人,但知微知道,一定是老熟人。
知微抬头看向李台,神色如常:“李金吾卫大费周章找我来,不会只是为了与我闲聊吧?”
李台目光在知微身上扫视一圈,他看了看身边的面具人,笑了笑:“自是有要事商议。”
知微:“为何不在宫中?”
“因着这事很大。”
知微挑眉:“能有多大?”
“可能要掉脑袋的事。”
李台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眼神却亮得惊人:“我是来问姑娘,有没有兴趣,参加谋反?”
知微闻言,心中一凛。她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卷入这样的机密之中。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李台,陛下待你不薄,你可知道背叛陛下,乃是死罪?”
“谋反不过是说重了。”李台打断她,“陛下有明君之质,唯独没有识人之心。”
“晏姑娘可还记得多年前我义父所受的冤屈,李台人微言轻,却不敢忘却。眼下羽翼渐丰,只愿清君侧,正乾坤,拉王渺枭下马,为枉死之人讨还公道。”
原是为了狗贼,知微面上的冷峻少了些。可通过什么样的法子将人拉下马呢,收集他作乱的证据?要祝隶稷下令惩处自己的忠臣,其难度远大于半路埋伏,亲自送王渺枭上路。
更何况,知微知道李台的话不能随意答应,李台找她,最多不过是为了打探离圣上最近的消息,可祝隶稷疑心本就重,她虽做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迫害,却难保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惹火烧身。
知微冷冷发问:“李台,你以为,凭你,就能改变这朝中的局势吗?”
“王渺枭形同陛下的刀,陛下难道不知道王渺枭的德性?但他依旧选择任用,更何况现今那厮娶了长公主,在京中更是如日中天,若是想用之前明镜将军的那套制服王渺枭,可真真是多想了。”
“李台,你莫不是嫌命长?”
还是当自己是哪吒转世,三头六臂,砍了还能长?
知微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嘲弄,又像自省。
知微道:“这份合作,风险太大。一旦暴露,我必死无疑。是以你们的恩怨,我不愿牵扯其中。我劝你也死了这份心思,你还年轻,没必要为这些成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断送前途。”
“金吾卫是个人才,今天的事,我只当是做了个梦,实则什么也没有发生,先走一步了。”知微身子动了动,她是真心相劝,却恰恰点燃了李台眸中的愤火。
李台急了,拽住知微的小臂,不让她走:“晏姑娘,明煜生前常提起你,说你重情重义,绝不会坐视不理。难道你真的要辜负他的期望吗?”
“帮我对付王渺枭,何尝不是替明煜兄了却一桩心事?他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见义父含冤莫白,仇人风光逍遥。”李台话语铿锵,拽住知微袖口的力气又紧了几分。
知微有些吃痛。还是李台身边的面具人注意到李台的失态,扯着沙哑的喉咙劝他松些劲。
知微这才抽回手来。
她狠狠刀了李台一眼:“这是哪和哪的话。你既说明煜和你提过我,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除了记仇,更怕麻烦,尤其是怕死。”
知微目光扫过李台和他身后那个沉默的影子:“李台,听我一句劝吧。现下你前程大好,不必急于一时,把自己折在里头。”
“李金吾卫,可别被柴刀伤了手,反倒被溅一身血。”知微说完,不再看李台瞬间晦暗的脸色,转身便往巷外走。
夜色昏沉,脚步声在空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知微边走边在脑子里编待会要向少央解释的说辞,少央虽是向她坦白了自己是眼线的真相,也承诺再不为祝隶稷所用,但知微多少还是留了个心眼,眼下日子才好过点,她不能被李台所连累,她还有要紧事得做。
知微一边想着,身后却传来极低极细碎的脚步声,步子很轻,几乎融在风声里,却如影随形。
知微猛地回头,只见个戴着面具的暗卫站在阴影里,正是方才跟在李台身边的人。
“你家主子还不死心,派你来堵我。”知微冷冷问道,“你们就不怕我一回宫,便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禀告陛下?届时,你们怕是难逃一死。”
知微站在离暗卫几步远的地方,站在光亮处。
那暗卫沉默着,笠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线紧绷的下颌和一双隐在暗影里的眼。
分明是第一次相见,知微却觉得熟悉,孤男寡女,心头的好奇却多过害怕。
良久,一道极其沙哑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姑娘想多了。”
暗卫朝知微拱手:“不过夜深巷窄,恐有不测。送姑娘一程。”
“送我一程?”知微在心里琢磨这句话的深意,又摸了摸头上的尖钗,直到确认那暗卫没有别的心思,才悻悻收回手。
“如此,便多谢了。”知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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