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听起来没头没脑的问题,就仿佛一道闪电一般,电光火石间劈醒了唐立夏曾经拼命刻意埋葬的记忆。
她神色微滞,而后在唐小草困惑苦恼的表情中,缓缓地垂下眼睑,遮住了唯一能泄露情绪的双眼后,便连回答的声音语气都依旧不疾不徐:“或许是吧,老年人觉少,他们总是睡得很晚又起得很早。”
“……难怪外婆每天晚上都要把我叫醒跟我说好多好多的话。”小朋友恍然地鼓了鼓腮帮子,闷闷地叹气道:“可我还是小朋友呢,小朋友还要很多年才会变老,我每天都好想再多睡一会觉喔~”
姐姐只说老年人觉少,那小朋友应该不会那么晚睡觉又那么早起来吧?
难怪她每天白天都变得好困好困……
这样想着,小朋友忍不住停下吃饭的动作,张着嘴巴慢吞吞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眶里慢慢泛起生理性的眼泪,轻轻一眨眼,泪珠就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唐立夏皱眉看着小家伙困倦地边吃饭变揉眼睛,在她又一次打着哈欠想要用手背去揉眼睛的时候,抬手握住了被眼泪染湿的小手。
“别用手揉眼睛,会更难受的。”
她温声说了一句,垂眼发现小碗里没剩多少南瓜粥后,干脆伸手端到自己手里,又抽.出小朋友手里的勺子,然后一勺一勺喂到困兮兮的小孩嘴边哄着她吃完。
唐小草一开始还能打起精神,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己肚肚吃得越饱,脑袋就变得越沉,眼皮也好重好重,逐渐的一点都撑不起来了。
“姐姐……”她眯着眼伸手想往姐姐怀里钻。
额头却被温热柔软的手心轻轻抵住。
唐立夏将手里的碗勺放下,这才伸手接住困到流眼泪的小朋友,任由她沉沉地栽进自己怀里睡得香甜。
外面依旧吵闹,屋里却凉爽安宁。
唐立夏抱着怀里年幼的自己坐在藤椅上,双手小心护着小孩的颈部,记忆却在这份安宁中不断飘远。
她上辈子的记忆能力其实很差很差,但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差的。
她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的速记和长期记忆都很好,能够在老师要求背诵课文时仅仅通读一遍就记得七七八八,之后过去很久都不会忘记。
但这么强的记忆能力,却在年岁增长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到了后来,她甚至会恍惚间忘记身边所有人的信息,包括自己的姓名都短暂的忘记。
长大后,一周之前的记忆会逐渐变得空白,三五天内的记忆也一片模糊,唯一勉强能够记得的,只有前一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可就连这个,也总是需要她静下心来仔细回忆才能记起。
长大后的唐立夏不记得走过无数次的教室方向,不记得班级里甚至宿舍里同学的五官和姓名,在离职后的一周内就会将前同事的一切信息都忘得一干二净。
别人诧异地问起来,她只能笑着说自己有脸盲症,说自己大概是个不记方向的路痴,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唐立夏自己也就这样认为了。
但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
来到这具新的没有抑郁症和其它任何并发症的健康身体里后,在听到唐小草困惑的疑问后,唐立夏脑海中被她自己蒙起来的厚厚大雾才被小孩的询问一层层拨开。
她想起来自己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好了。
是在和外婆分开睡,却仍旧每晚都能幻听到无数她杂乱的声音时。
是在每个睡得很沉却能轻易被她的声音或是一丁点动静瞬间惊醒浑身紧绷满心惶恐时。
是……以为逃脱了恶鬼,却早已深陷地狱噩梦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是她心惊胆颤不敢入睡又被迫惊醒的每一个夜晚。
她不能睡觉,因为在入睡之前,耳边就会响起无数的幻听。
那些肮脏的尖利又充满愤怒和恨意的咒骂,那些絮絮叨叨看似温和实则深藏怨毒的絮语,那些被翻来覆去重复了数百上千次的恩仇纠葛……它们从来不会一句一句出现在她脑海中,而是繁杂的,纷乱且密集的,用同样的声音不同的语气同时在她耳边变幻叙说着千百句嬉笑怒骂,从来都不肯停歇,更不会给她片刻安宁。
当她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困意入睡后,又从来都不会拥有哪怕一次自然醒来的机会。
因为小时候的她总会在睡梦中被骂醒,被外婆拿着扫帚或棍子突然掀开被子,疼痛落在她没有任何外衣阻挡的皮肉上疼醒,后来就变成外面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会被吓醒,或是在梦里梦到哪怕一句相似的咒骂都会满身冷汗地惊醒。
当她终于因为上学可以半个月甚至一个月远离唐家时,她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几乎每夜都睡不安稳,好不容易能睡着,又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猝然惊醒。
她开始神经衰弱,或许早就衰弱了,只是那个时候身体承受不住才变得更明显,长期失眠惊梦,长期睡眠不住产生幻听,再加上自己有意识想要逃避那些记忆和那些让自己不眠不休的幻听,她开始被迫甚至强行逼着自己遗忘很多东西。
先忘记身边不重要的人,再忘记脑袋里不重要的记忆,最后在时光流逝间一点点强逼自己忘记那些停了无数年的脏话咒骂,忘记身体上早已刻骨的隐痛。
后来,她甚至开始忘记那家人和其他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她忘记了那些如附骨之疽的噩梦,她从尖锐慢慢变得温和,从隐忍慢慢变成真的无所谓,从满腹仇恨一点点变得柔软无害。
如果不是长大后也没有被真正放过,或许她真的会在某一天彻底原谅所有欺辱自己的人。
因为她不记得了,不记得曾经一次次落在身上的鞭子和疼痛,不记得剪刀一次次割过皮肤时的钝痛和绝望,自然也就不记得该怎么去恨那些人了。
可她即使已经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似乎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真正放过她。
最后那一次,就连她自己都不曾放过自己。
唐立夏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不说忘得干干净净,至少也忘得七七八八。
可随着唐小草的出现,唐小草每在唐家多生活一天,多遇到一件年幼的她解决不了的事情,唐立夏能够想起来的似乎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楚。
那些她自以为早就遗忘的,被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如今又被唐小草一点点挖了出来。
身体不知不觉间又在轻轻颤抖,耳边似乎又多了许多恶鬼般的尖利咒骂和絮语,可她怀抱着年幼的自己,神色间再无曾经半分的茫然和脆弱。
“我说过……”唐立夏低头,看着怀里睡得香甜安稳的小家伙,眸光柔软,温声自语道:“我曾经走过的路,这一次绝不会让你再原路走一遍。”
所以,去他妈的两年时间,她绝不会让小孩在那个疯子聚集的家庭里再待上足足两年。
在她眼睛看不到伸手够不到的地方,谁能保证年幼的唐小草不会经历更多更肮脏的东西呢?
唐小草在唐家每多待一天,唐立夏都会觉得自己将一颗珍珠扔到了恶臭的垃圾堆里混杂了一天。
哪怕将珍珠捡出来后,洗干净了还是那颗珍珠不会变,但也不妨碍她觉得珍珠上会残留有垃圾们令人作呕的恶臭。
-
“立夏,你脸色看起来好差,是不是昨天太累了?”周锦鱼几乎是看到唐立夏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情绪变化。
等她走过来,看到正趴在唐立夏怀里睡得乖乖巧巧的小草时,下意识放低了动静,却还是伸手去探了探唐立夏的额头。
“有点低烧。”周锦鱼皱着眉用气声小声说完,又担忧地劝她:“要不你去找医生拿点药打一针,然后也去睡一觉吧?等会的课我帮你上就行。”
虽然学校里只有四个老师,但因为学生越来越少的缘故,三四年级和五六年级是共用一间教室一个老师的,老师们一般是把黑板分出两边,一边给一个年级上课,另一边就正好给另一个年级留课堂练习的作业,虽然很难以想象十里村的村小教育资源会贫瘠落后到这个地步,但事实的确如此。
也就一二年级好一点,两个都是新来的年轻老师,所以没有给她们额外安排更重的教学任务,不过一个老师同时管两个年级完全没问题。
只是周锦鱼的提议被唐立夏摇头拒绝了。
她朝周锦鱼感激的笑笑,温声道:“没关系,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吧,但如果等会还是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去让医生把脉看看喔。”周锦鱼妥协又没有完全妥协,看向唐立夏的目光就像看一年级班上那些倔脾气不听话的小孩一样。
都是很让小鱼老师头疼的家伙!
等周锦鱼又被一群小孩叫过去告状打官司后,唐立夏抱着怀里熟睡的小家伙,抬眼看了下挂在墙上的日历。
再有两天,就是唐孝国的生日了。
并不是逢十的生日,但依照唐家人高调爱面子的性格,这次请来的客人并不会少。
仰头盯着那个日期看了半晌,唐立夏忽而扬起一抹短暂的轻笑。
她改变主意了,既然不可能拿到年幼时自己的抚养权,也不可能用这具毫无血缘关系的身体名正言顺养育唐小草……
那就再一次成为唐家人好了。
为了将珍珠永远带离恶臭的垃圾堆,短暂的融入其中,其实也并非不能忍受吧?
明天不更喔,明天更星星,后天更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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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融入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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