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辰时,值房已然忙碌起来,天光渐起,烛火熄却,文书堆积如山。
胥吏抱着卷宗穿梭往来,裴照野埋首书案,正阅着陕州今日一早送来的急报与密信。
陕州前线处,副使鹿虔升与众监察御史并未强力施压,对于上官氏虚报的民妇名册、浮夸的工料报价,表面上予以部分认可,鹿副使甚至为此做出了一些让步,以稳定民心、澄清谣言为由,要求上官氏定期公开粮仓情况。
上官氏与焦氏等人,见特使府前期策略温和,以稳为主,反倒愈发肆无忌惮。
不仅继续在名册、报价上做手脚,虚报冒领,克扣口粮工钱,更有甚者,似乎开始在滞留的漕工中散布谣言,借口朝廷新政苛刻,口粮发放不足,工钱克扣严重,称这是特使府为了节省开支而下的命令,试图将民怨引向特使府,隐隐有酿成暴乱的苗头。
裴照野轻轻敲了敲轮椅扶手,她早已布下棋子,命谢子渺全力收集铁证,在暗中摸排出上官氏等人秘密囤积粮食的几处私人粮仓位置,设法拿到她们与商贩交易赃款赃物的秘密账本,也截获了几份上官氏心腹胥吏篡改土方丈量记录、指示克扣工钱的指令。
只是人证还未直接控制下来,几名负责具体执行的上官氏外围管家、胥吏已被秘密监控,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拿下口供。此外,还需得找到几位尚未被煽动的漕工头目。
裴照野笑了笑,那些阴沟里的老鼠,表演愈放纵,便离落幕之时愈近。
她阅看着每一条信息,用朱笔在一旁标注,罢免上官氏、焦氏之流容易,难的是如何迅速填补权力真空,确保漕运疏浚不至因人事动荡而陷入停滞。
“裴特使。”庄少虞抱着一摞新到的文书,轻手轻脚地走入值房,恭敬地放在裴照野案头,“这是陕州送来的文书,还有翰林院刚转来的批红。”
“嗯,辛苦你了。”裴照野头也未抬,淡淡道。
庄少虞正欲躬身退下,抬起头时,不经意间瞧见裴特使脖颈的异样,便仔细看了过去。
此时已近巳时,夏日暑气渐升,值房内虽放置了冰鉴,仍不免有些闷热。裴照野伏案久了,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颈间亦是如此。
那层用来遮掩痕迹的铅粉,经汗水浸润和衣领的轻微摩擦,已然斑驳脱落几块。
庄少虞一眼便瞧见了那片若隐若现的紫红色,立在官袍衣领的边缘,灼人眼目。她年纪尚轻,未经人事,但并非懵懂无知,霎时明白了那是什么,脸颊唰地一下红透,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连呼吸都窒住了。
裴照野察觉到她的异样,抬眼望去,正对上庄少虞慌乱躲闪的眼神和涨红的脸颊。
她心中一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令她眼前发花,耳根烫得惊人。她强自镇定,仿佛无事发生一般,问道:“还有事?”
“没、没有!卑职告退!”庄少虞打着哈哈,同手同脚地退出值房,出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值房的门重重合上,裴照野却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搁下笔,靠在轮椅背垫上,取出一面较小的手镜,快速瞥了一眼镜中,原本敷着铅粉的脖颈处,已然有些融化脱落,红痕中心让汗水冲刷了干净,显得愈发鲜艳,周围未遭汗水波及的地方,铅粉尚在,却形成了一圈不自然的白边,使得整个脖颈看起来斑驳不堪,颜色深浅不一,更加引人注目,此地无银三百两。
裴照野阖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间满是羞愤无力。
殿下啊、殿下,这让她今后还如何在属官面前维持威仪?还有何颜面端坐于此,处理国务?
她甚至能想象到,不过片刻,裴特使颈间带着吻痕处理公务的花边轶闻,就会以各种版本在特使府乃至朝堂之上流传。
心烦意乱间,她看向庄少虞刚送来的文书,其中一份,是她前两日上奏,奏请翰林院首席学士李偲在她因故无法视事时,暂领特使府协调事务的折子,已得陛下准奏批红。
李偲老成持重,有她坐镇,长安这边不至出大乱子。
她定了定心神,重新执起文书查看,漕运之事急迫,丢人就丢去罢,早就不差这一件事由丢人现眼了。
时辰渐移,日头高升,正午时分,侍从如常送来膳食。
青梧悄步进来,低声道:“娘子,午膳备好了。”
裴照野从卷宗中抬起头,“嗯”了一声,移至窗下的小几旁。
诸葛鸢埋首一整个上午,无暇注意她人异样,正处理完手头一叠文书,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也从书案后起身,走了过来。
经过几日相处,她虽仍觉与上司一同用膳有些拘谨,却也不再如最初那般惶恐不安,她心中还记着昨日一事,想着趁此机会向裴特使道谢。
她走到小几旁,先行了一礼,语气真诚道:“裴特使,下官已按吩咐搬入光德坊的院落。院中诸物齐备,环境清幽,往来衙署确实便捷许多,下官多谢特使体恤安排。”
她说完便依礼抬头,自然地望向裴照野,视线上移,便愣了愣。
今日窗棂透过的天光格外明亮,裴特使那段素来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竟印着一片斑驳陆离的痕迹。
靠近衣领处,敷了一层薄粉,但那粉末分布得并不均匀,一团未尽的绯红拆成几块,深浅不一,形状暧昧,边缘因些许汗意而显得有些模糊。铅粉交织在颈侧肌肤上,实在惹人遐思。
诸葛鸢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将已经组织好的感激言辞后文忘得一干二净。
这、这……
她出身寒门,家境贫困,自幼在市井巷陌间长大,见惯了人情百态,闺阁之事也见得多、听得多了。昨日午后,那位碧色身影杀气腾腾闯入值房的景象尚在眼前,跟前裴特使这颈侧上的印子,怎么看都是吻痕。
诸葛鸢的脸颊烧了起来,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第二眼。
啊,原来放浪荒唐的市井传闻确是真的,在内竟然要承安阳郡君殿下的情,裴特使,真不容易啊……
裴照野正待回应她的道谢,却见诸葛鸢话说一半突然顿住,脸色透红,眼神慌乱,与平日沉稳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心下了然,长长叹了口气,既成事实,再多的羞窘与气恼,也是白费心力,徒增尴尬。既来之则安之,往后余生还要同殿下相处,这或许便是她命里该承的劫数,认了罢。细想起来,本也是自己身子不济,屡屡拂逆其意,才惹得他不满,以至用这种方式彰显存在,好歹他没做出再过分的事宜来。
这么一想,也生出几分平静,裴照野红着耳根,懒得挣扎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随口应道:“……嗯,安顿下来便好。坐下用膳吧。”
“是、是,特使。”诸葛鸢如梦初醒,挪到座位旁,僵硬地坐下,死死盯着自己跟前案板,再也不敢抬眼。
见二人坐下,侍从便提着食盒,将今日的午膳一一布上。两份胡麻饭,一碟炙鹿肉,一旁边还配着两盅杏仁羊奶羹。
诸葛鸢本就心神震荡,见是这几样菜肴,更是愕然地张了张嘴,胡麻填髓益气,鹿肉强健五脏,杏仁羊奶更是润燥补虚。
这几样滋补之物凑在一起,其用意,昭然若揭,不言而喻。
一桌午膳,凛然写着:补肾壮阴、滋培元气。
诸葛鸢不敢细想,垂下头去,悄悄瞥了眼对案的裴特使,只见那位素来面色苍白的上司,脸颊泛着红晕,尤其脖颈耳根,已然通红,握着竹箸的手指颤抖,垂着眼睫,显是窘迫不已。
她实在坐立难安,脸颊滚烫,将头埋进饭碗里,对那位郡君殿下的行事作风倒是有了更深的领悟,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诸葛鸢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清贫孤寂,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裴照野盯着案几上那几道菜,胃口全无,恨不能将这些饭菜原封不动地撤下去,她甚至可以想象出殿下吩咐午膳时,面上促狭又得意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当下看上去有多狼狈,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翻涌,却收效甚微。她一口也咽不下,可若是不吃,谁知道殿下的眼线在哪埋着,一旦让他知晓,怕是今日下午又有得闹,让他闹大了,撒娇撒痴,胡搅蛮缠,那她的清誉才真是全完了。
裴照野抖着手腕,端起那碗胡麻饭,食不知味地扒了一口,每一下咀嚼都如同受刑,抬头看一眼都觉得面皮发烫,偏生那盅杏仁羊奶羹就放在手边,温热甜香不断飘来。
值房内,碗筷相碰,这顿午膳在极度诡异的气氛中艰难进行,两人都恨不得时间能过得快些,再快些。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结束,侍从撤下食案。
裴照野召来青梧,打水净面,干脆将脖颈上的铅粉都擦了去,随后靠在椅背上假寐,心潮起伏,实在难以平静。
短暂的烦躁无力之后,深植于骨子里的理智重新占了上风。个人荣辱与家国大事孰轻孰重,她分得清。殿下胡闹,固然可恼,不过也就是她个人清誉之事,比起陕州数万饥民的生死、漕运命脉的畅通,又算得了什么。
她收敛心神,小憩一会,便起身处理文书。
未时三刻,庄少虞呈上一份陕州的加密急报,裴照野点点头,展开一看,暗桩已接触到一名对上官氏克扣行为十分不满的漕工头目,及一名曾为上官氏管家处理过灰色账目,却因分赃不均而心生怨怼的落魄胥吏。
她弧起唇角,冷笑一声。
待到申时末刻,裴照野搁下手中朱笔,沉吟片刻,扬声唤道:“诸葛孔目官。”
诸葛鸢已整理好心绪,立即放下文书,自书案后起身,快步走来,垂首恭立:“下官在,特使有何吩咐?”
裴照野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几日下来,观其行止,心思缜密,行事勤勉,纵是枯燥案牍亦能沉心静气,种种资质,她都看在眼里,如此清正之气,粗粝其外,难掩内里光华,实乃朝中难得的一块璞玉。
她思虑片刻,道:“你今夜回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随我赴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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