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暂告段落,属官胥吏陆续散去,值房内,只剩下裴照野一人。
窗外隐约传来更妇敲响的梆子声,白日里的喧嚣褪去,她抬手扶过脖颈上的印记,独自静坐了许久。
要说气,自然是气的。
气萧允贞行事荒唐,肆意妄为,不顾场合,将闺房床笫之事摆上台面,私隐外泄,仪容有失,简直不成体统。
可若非她自己昏睡过去,拂逆在先,扫了他的兴致,又何至于此?
殿下那般热情似火的性子,被她一而再地晾在一旁,心中有怨,行事偏激了几分,千方百计地讨要回来,也并非全然不可理喻。
说到底,还是她这副身子不争气,先露了怯,给了他发作的由头。
裴照野心头麻乱,几种思绪盘根错节,理不出所以然,她实在不知,当下该以何种心绪面对萧允贞,此刻相见,只怕相顾无言。
她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唤来青梧:“今日晚膳送至值房来,知会殿下一声,就说公务未毕,我还有些手尾要料理,叫殿下自行用膳,不必等候了。”
青梧垂首领命,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晚膳很快送来,是几样清淡小菜并一碗粳米粥。裴照野胃口全无,执起竹箸,勉强用了小半碗粥,便让人撤了下去。
眼看夜色渐深,她还是重新埋首卷宗,伏案务工。
亥时初刻,一轮弦月挂在檐角,夏夜晚风拂过庭院,拨弄出沙沙轻响。
裴照野刚处理完一份文书,正欲唤人添茶,一阵弦音,隔着窗棂,淌了进来。
琵琶曲调缠绵,哀婉凄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幽幽弥漫开来。她愣了愣,淑女六艺,她自小习之,自然识得此曲。
此曲名曰《想妻怜》。
相传上古之时,有圣皇姐妹伊祁娥皇、伊祁女英,共治天下,风调雨顺。姐妹二人共有一位贤辅,才德兼备,常伴圣驾。不幸南巡途中,贤君于湘水之畔染疾身故。二圣闻讯,悲恸欲绝,望湘畔萋萋草木,临水挥泪,竹尽成斑,其哀思感地动天,融入风云。后人遂称此贤君为湘君,尊为湘水之神。
时有乐师感念其情,作琴曲《湘萋》,以为悼念湘君之祀曲,写尽伊祁二圣痛失贤辅之悲,天地为之同哀。
岁月流转,后世口耳相传,曲名渐生讹变,自《湘萋》而为《想妻》。此曲流入民间,遂成男子思念妻主之音。后更有精通音律者,品出曲中除却思慕,竟暗含几分幽怨乞怜之意,便于想妻之后,添上一个怜字。
自此,《湘萋》便演化为《想妻怜》,于闺阁巷陌间广以流传,多为男子用以向妻主表达深切依恋、忠贞不渝之慨,成了渴望得到其垂怜的哀婉乐曲。
裴照野叹了口气,那琵琶生了灵性,丝丝缕缕,直往人心里钻,这府中,能弹出如此技艺,又敢在她值房外公然奏曲的,除了萧允贞,不会有第二人。
她始终对他硬不起心肠。
裴照野推动轮椅,行至值房门口,停在门槛内,静静望向院中,月色不算明朗,清辉疏淡,石榴树下,萧允贞端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石凳上,怀抱琵琶。
他洗去了白日里秾丽华贵的妆容,素净着一张脸,眼下晕着一点薄红,瞧不出是抹了胭脂,还是受了委屈,落泪所致。
绾起墨发,梳了发髻,却又有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他拨弦的动作摇晃。衣袍穿得素雅,料子轻薄,衣袂飘荡,在夜风中显出几分伶仃,一边的广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肩臂。
萧允贞揉着琴弦,拨得又哀又怨,偶尔抬起眼,状似无意地朝值房门口瞥来一眼,眼神湿漉,水光潋滟,又飞快垂下。
裴照野岂会看不出他这番打扮是刻意为之,明知是算计,仍甘心入瓮,心口不受控制地软了几分。
一曲终了,余音在夜风中颤动着消散,逐渐归于沉寂,更衬得夜色深重,万籁俱寂。
萧允贞抱着琵琶,静坐了片刻,肩膀瑟缩了下,以袖掩唇,调整了片刻角度,确保裴含章能瞧见他最可怜的模样,哑着嗓音,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咳、咳咳,妻主……外面好冷,让七郎进去说话好不好……”
染着薄红的凤眸抬起,抱着琵琶的手臂紧了紧,他望向值房门口,打算观察看看她的神色,视线所及,正正撞上裴照野弯起眉眼,冲他一笑。
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一启一合,他听见她含笑的嗓音说道:“好。”
萧允贞眨眨眼,随手将琵琶往软垫上一丢,也顾不得故意营造的可怜姿态了,三步并作两步便扑到门边,在轮椅前蹲下身,伏上她膝头,仰起脸来看她,酝酿了许久的情绪霎时决堤,眼圈说红就红,眸中氤氲起一层水汽,泫然欲泣,将声音放得又软又绵,道:“含章娘子,消气没有呀?”
裴照野垂眸看着他,眼下的薄红在近距离下看得更加分明,果然有胭脂晕染的痕迹,只是技巧十足,与发红的眼尾融在一处,当真显得楚楚可怜。
她笑了笑,淡然道:“臣怎敢同殿下置气。”
“好哇,生气了还不承认,若是没生气,为何将我一个人丢在屋里,连晚膳都不愿同我吃了,”萧允贞揪住她一片衣袖,来回晃了晃,“我知道错了嘛,下次绝不留在显眼的地方了,真的,我保证。还有那午膳,我不该胡闹的,让你在属官跟前难堪了,是我不对,我认罚。可我、我就是气不过你不在意自己身子,你每日午膳没有我瞧着,肯定没好好用过,我若不用些非常手段,你何时才能好好补一补?我是过分了些,那你多顾惜顾惜自己,好不好?”
“是我不好,裴娘子要是还未消气,不然……你咬回来?”说着,他竟真的仰起头,将自己那段脖颈送至她跟前,闭起眼,大胆又勾人,一副任人采撷、引颈就戮的模样。
太荒唐了。裴照野实在没忍住,颤着肩背,掩袖笑出了声。她伸手将那颗凑到跟前的脑袋轻轻抵了回去,“殿下,莫要胡闹,就给臣留些脸面吧。”
萧允贞心中大定,赶忙趁热打铁,得寸进尺,他回过头去,扬声道:“来人。”
早有侍从候在远处,闻声便小跑着上前,手里捧着一个托盘,其上一盏温热的蜜水和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盒。
萧允贞先接过蜜水,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裴照野唇边:“这是今春新采的槐花蜜,我亲自调的,最是润肺止咳,不腻嗓子,你快用些嘛,裴娘子在外边忙了一日,又生我的气,定是渴了。”
裴照野瞧着他忙前忙后的讨饶模样,就是有天大的闷气也消散开了,她接过蜜水,慢慢饮了几口,温热清甜,顺着喉咙滑下,的确舒畅许多。
萧允贞又将那小瓷盒塞进她手心,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飘忽,心虚不已:“还有这个,宫里出来的玉容膏,我午时才找沈介休要来的,清水都难洗掉,我知道你们儒生重清誉,明日若还需见人,用这个,定然看不出痕迹。”
裴照野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握着瓷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待她饮尽蜜水,萧允贞便接过杯盏,搁回托盘上,挥挥手让侍从退去,自己仍半跪在她膝前,仰着脸看她,乖巧听候发落。
裴照野伸出手,替他将刻意垂在颊边的鬓发别到耳后,再以指腹蹭掉他可怜脸蛋上的泪痕,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本想等彻底冷静下来,待晚间回房歇息时,再告知于他,现在看来,此时更是时候,她叹了口气,郑重开口道:“有件事需与殿下言明。”
萧允贞点点头,长睫上还挂泪珠,道:“何事?”
“陕州那边,局势有些变化。”她斟酌着用词,放缓了语气,慢慢说来,“上官氏等人行事愈发张狂,煽动漕工,恐生民变。有些关节,需得我亲自去一趟,方能彻底理顺,以稳民心。”
萧允贞装出的乖巧面孔霎时凝固了,他睁大双眼:“你要亲自去?可陕州现在那么乱,我听说流民遍地,官匪勾结,你这副身子如何经得起……”
裴照野知道他甚是忧心,立即补充道:“只是快马去两日,我已布置妥当,此行只为震慑,速战速决。待罢黜首恶,整肃官场,安抚流民之后,我便即刻返程。”
她顿了顿,算算来回行程,给出个明确的期限,“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天,一旦事毕,绝不在陕州多留一刻。”
那般艰苦混乱之地,她何尝不知,前线不比家中,以自己这残病之躯,如何能久留,这病体经不起折腾,得尽快回家将养。
萧允贞抿紧了唇,盯着她的双眸,看了许久。他知道漕运之事于她的重要性,也明白她既已开口,便是势在必行,阻拦无用。
他叹了口气,无奈点点头:“裴含章,记住你的话。”
萧允贞眯起眼,又细细核算起来,“五日,我只给你五日。东出潼关,潼关道五百三十里,快马往返兼之理事,满打满算,四日足矣。我宽限你一日,五日后若不见你踏进这道门,我便亲自来陕州接你,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看。”
裴照野郑重颔首,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学着他以往的模样捏起他的指肚,低声道:“好,我记下了,五日必归。”
得了她承诺,萧允贞才稍稍松懈下来,将脸颊贴上她让夜风吹得发凉的手背,依赖地蹭了蹭,低声嘟囔:“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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