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山脚下,有一家名叫如意坊的茶楼，立于商道交汇之处，生意向来不错，称得上热闹。
可此时，楼中却是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茶博士战战兢兢看着眼前几个身穿绸缎，凶神恶煞的汉子，生怕他们下一刻发起脾气便砸了这店。在那几个汉子对面，立着一头戴斗笠的年轻女子，女子视线扫过壮汉们，无声长叹，状似无奈：
“你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真不是我害的。”
为首的壮汉是这片地界有名的恶霸，家中做些生意，仗着天不怕地不怕向来为所欲为，茶博士也不知，这女子怎就招惹上了他。
壮汉冷笑一声：“不是你害的？我夫人昨日回家，喝下你给的符水便腹痛不止，今早起来肚子里就没了孩儿，你敢说不是你害的？”
符水？方如眯起眼：“我什么时候给她符水了？”
壮汉手里掂着根粗壮棍子，语气森森：“你这江湖骗子，惹出祸事自然不认。你害死我孩儿，还想轻易跑了？”
听到这儿，茶博士算是明白事情来由，隐在一边大气不敢出。方如听了，也不恼，只是笑一声，“你想如何？”
壮汉盯着她，脸上横肉扭曲出威胁的笑容，“看你是个小姑娘，我也不为难你。”他竖起五根手指，“五十金。我放你走。”
这不就是讹人？方如靠着给别人算命看相行走江湖，辛辛苦苦一年也攒不下两金。五十金？把她卖了也不值啊？
况且，昨日的确有个满面愁容的有孕女子找自己看相，但也只是看相，自己什么时候给过她符水？
讹人就算了，可真敢要价。
日光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笼罩了方如半张脸，她轻轻摇摇头，“我拿不出来。”
壮汉一下子怒了，腾一下站起来，指着方如鼻子骂，“拿不出来？你哄鬼啊？！昨日你给我夫人看看相，就收了她一金，单是这一片你就不知骗了多少钱，会拿不出五十金？”
方如掀起眼皮，对上他眼神，“你说，你夫人给了我一金？”
“你装什么傻？”
“可我根本，没收她的钱。”
方如抿唇。那个面露哀思的女子，昨日一上街，便到自己的铺子前，乞求自己给她看相。方如看完之后，出奇地没收钱。只因她一看便知，那女子是个快死的人。
可那女子为什么，要和丈夫说给了自己一金？
壮汉像似听到什么很好笑的笑话，夸张咧开嘴，“这么说，你倒是个善人，给人算命不收钱？少废话，今日你拿不出钱，便好好吃些苦头罢！”
说完，他持着棍子，领着那几个兄弟，朝方如逼近。
方如后退几步，逼问道：“你们如此行事，就不怕督事院问罪吗？”
所谓督事院，乃修真界督察百事的组织。上至仙门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凡是有祸乱或是纠纷，都事都有监管处罚之权。像眼前这些恶霸，一般听到督事院的名头便怕。
可听了方如的话，壮汉不但不怕，反而嘲笑起来。
“督事院？你可知道修真界第一门派青云关？我告诉你，青云关的长老是我小舅子，区区督事院，也敢管我？我劝你还是别不自量力，白费功夫！”
方如没说话，她眯起眼，半晌才缓缓道：“你说，青云关的长老是你夫人兄弟？”
壮汉哈哈大笑，“怕了吧！你啊，还是乖乖把钱拿出来，作甚要自讨苦吃？”
他胸有成竹，笃定了方如不敢再纠缠。
方如默然片刻，正欲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一温润询问：
“请问，这里能喝茶吗？”
方如和壮汉们齐齐扭过头去，见不知何时，门外站了一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微笑着等候，见里面没人答，径直走进来，瞥见方如和壮汉剑拔弩张，也不意外，追问一句：
“小二在哪里？”
躲在柜台后的茶博士：......
他扶着台面，颤巍巍起身，哆嗦扫视一圈，挤出一个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客官要喝点什么？”
男子想了想，“毛尖有吗？”
“毛尖......毛尖卖完了。”
“龙井呢？”
“龙井......龙井也卖完了。”
茶博士使劲朝男子使眼色，示意他此地此时不宜久留。男子却皱皱眉，“你眼睛不舒服？为什么要一直眨眼？”
茶博士：......
男子：“什么都没有？你们这茶馆，不卖茶？”
茶博士哑然，不知该怎么答。
一旁的壮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舔了舔嘴唇，朝男子招手：“这位兄台，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男子一脸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你是在说我吗？”
壮汉咬牙切齿：“你听不懂人话？没看见大爷我在这儿，快滚吧，不然一会儿连你一块收拾。”
男子哦一声，他视线在方如和恶霸之间转了一圈，摩挲着下巴，忽然来了兴趣：“你们这是怎么了？”
壮汉嘿了一声，对这个多管闲事的小白脸已经彻底失去耐心，正想开骂，却看见本来站在他对面的方如，不知何时已然溜到了那个男子身边。
男子看着方如，“姑娘，你这.......”
方如眼泪汪汪，指着壮汉：“他们讹人，我拿不出钱就要打我，救命。”
一时间，四下默然。男子努力想把自己衣袖从方如手中抽出来，可方如却紧紧不放。壮汉冷笑道：“你这是想英雄救美？”
男子：“.....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路过.....”
方如看他身上有一丝灵气，紧抓着他袖子，“修仙之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放手！”
壮汉没耐心听他们扯，对着身后几个兄弟一扬下巴，几个汉子步步逼近，将方如二人团团围住。
眼看一人就要率先拎着棍子走来，男子举起手，“等等，我现在走，能不能装作没见过我？”
壮汉坐在凳上，森森一笑：“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你自己不要。”
“真的没商量？”
“没商量。”
“好。”男子叹了口气，手伸到袖子中，“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
他摸了半天，掏出来一个紫黑色的东西。方如盯着看了好一阵，才看出那是块腰牌。
"督事院腰牌在此，你们几个，都去院中走一趟吧。"
.......
大汉当即张大嘴，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转瞬之间变成这样，忙一把夺过那腰牌，一看果然是督事院不假。
他半晌才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看向男子。这么个书生一般的人，竟然是督事院的？
忽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人来，围住茶坊。
为首的走进来，恭恭敬敬对男子一礼：“公子。”
男子将腰牌从僵木般的男人手中拿回来，脸上重新挂起微笑。
他扫视几个心惊胆战的壮汉一圈，随意吩咐道：“找几根结实的绳子，都捆回去吧。”
*
夜色初上，街边店铺点起昏黄灯笼，从远处看去，街道两侧都泛着幽幽黄光。
一家酒楼里，方如喝的有些醉了，笑呵呵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她喝了酒后，今晚上第四次问出这个问题，在她对面，方才茶坊里出手解围的男子有些无言，但还是答道：“秦回舟。”
“哦。”方如点点头，“你真的是督事院的人？”
秦回舟百无聊赖把玩白瓷杯，嗯了一声。
从如意坊出来，他本来想和属下一同回督事院，不料半路方如追上来，硬要请他吃饭，大有如果他不去她今晚就要羞愧自尽的势头。
秦回舟无法，只得跟着她走进这酒楼。
方如一言不发喝酒，秦回舟忍不住劝她：“别喝了，一会儿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家。”
方如笑了，“我家不在这儿。我都三年没回家了。”
秦回舟：“你就靠给人算命为生吗？”
方如脸颊绯红，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掰着手指数着：“不只是算命，还有看风水，写悼词......”
秦回舟赶紧打断她，“行了行了，知道你业务多了。”
方如又笑，“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可想加入你们督事院了。”
“为什么？”
“督察天下事，多威风啊。”
秦回舟不置可否，抿了口酒，“督事院招人不看门派修为，你为什么不来试试？”
方如默然片刻，声音越来越低：“我嘛......我没那个命。”
两人一时无言，正当方如又想问什么时，忽然感觉到一滴粘稠液体滴在了自己脸上。
她下意识用手指一抹，再抬起手指一看。
指尖上流淌的，是暗红色鲜血。
滴答、滴答。
方如抬头，只见头顶上，木板缝中，暗红蜿蜒扭曲着渗出来。
汇聚成血珠，一颗颗滴落。
*
方如二人还没走完上二楼的台阶，就听见一声凄哀惨呼飘过来。
“姐姐！——”
方如停住脚步，看过去，只见不少人拥挤在一包厢门口，议论纷纷。其中一妇人跪坐在地，扑倒在被白纱掩盖的尸体上，涕泪齐下。
“姐姐！你怎的如此想不开！”
她和秦回舟对视一眼，快步上前。
木板上躺着一具尸体，血在尸体下蔓延一大片，渗透进地板。这是一具女人的尸体，面目被纱布遮盖，可再往下瞧，却是令人毛骨悚然。
女人的肚子上，有一个血洞，应该是被匕首割开。此时，那血洞里，竟然有黑雾幽幽飘出，盘踞在女人躯体之上，久久不曾离去。
“鬼胎。”
方如听到一旁的秦回舟小声道。
秦回舟盯着那黑雾瞧了片刻，一把掏出督事院腰牌示众。“督事院来人，都退后半步罢。”
他蹲下身，准备扯开女子面上白纱时，方如却抓住他手臂。
秦回舟回头，见方如面色凝重，启唇轻启，缓声道：
“这个妇人，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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