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路上颠簸异常,谭明姃被温葳蕤推着,却感受到了耳边风声的呼啸。然而这风却杯水车薪,冷不下周身的灼热,吹不散四面的焦味儿。
黑烟愈浓,隔得如此远,谭明姃也觉得呼吸不畅。那火已经翻腾到了屋檐上,如群魔乱舞,誓要吞天。沿路值守的侍卫和院落里不出户的侍婢,都慌乱地奔走。他们沿着四散的小径冲向燃火的那一处、被热浪逼得退回来、又提着水桶扛着砍刀,再次奔赴那小径去。
没人管他们,温葳蕤便推着谭明姃不回头地向前,他不再发一言,甚至都不咳嗽一声像一匹沉默着只知道奔跑的马驹。
济湖的岸虽然犬牙参差,但大致也是个弧形。沿着这个弧走,初时会离火源越来越近,忍过最近的那一时,便能逐渐远离。等火舌彻底吞过这座屋檐,翻腾着往后要浸染下一座时,三人已经离了最灼烧的那一片,要到去桐花厅的那个岔路了。
温葳蕤目不斜视,顿也未顿地过了那个口子,却感觉自己的袖口被拽住,手腕也紧紧地被握住了。
他低下头,谭明姃别扭地扭过身,蹙着眉冲他摇头。她头上的钗环精巧华丽,却不繁复,跃动之间如扰人心神的雨蝶。
桐花厅内还无人出来。
刚才走过的济湖那一截,没什么水榭庭轩,若那样多的宾客出来,即使有树木遮蔽,谭明姃也一定打远就能看见。
但他们却都没有出来,此时这火势确实不往桐花厅去,但这处庭院太深了,一旦风势转向,便全来不及了。
“我们去桐花厅。”谭明姃盯着温葳蕤的眼睛,这既不是命令,也绝非商量,她就是有办法让人听她,信她,让温葳蕤不得不妥协。
“我去桐花厅,解鸢带郡主先走。”但他只能妥协到这个地步,没办法由着谭明姃涉嫌。
他丝毫不犹豫地将襕衫的下摆扯下,随意叠了叠便要系在面上,还未系牢,那岔路口的小径上突然冲出人来。
是韩松年,他仿佛有些许醉了,脚步交叠,踉踉跄跄冲到郡主面前来。谭明姃牵住温葳蕤的手因为怔愣而微松,韩松年便趁其不备夺了过去。他用了大力气缚住郡主的双腕,猩红的眼睛里面还存了些神志:
“是你吗?”
谭明姃挣扎着要抽出双手,面前的韩松年前胸却突然中了一脚,飞出数丈,最终后仰到底。
温葳蕤半收了腿,冰冷地注视着他,却一个字也不说。
谭明姃松松手腕,道:“事已至此,大官人还是先把诸位都请出来吧,否则这后果您更担不住。”
风势没有给韩松年一点犹豫的时间,顷刻之间便应着谭明姃的话改换了方向。那滔天的火焰换了势头,转瞬就吞灭了旁侧的林子,大踏步朝着桐花厅而去。
来不及管韩松年了!
“解鸢!你去马厩安排车马!温先生,我们去桐花厅,我就在外围等你,我们一起!”
一进入那条小径,谭明姃就感到那淹人的热气扑鼻。这里不比济湖水边,热腾腾的已经似燃起来!她想不通,里面的人难道上辈子是锅里的沸腾鱼,这样了还不往外跑?
她没想到桐花厅里面那股子紧张的事态现在还未消,宾客们比起惧火,更惧贼!生怕这火是贼寇使的计策,要让他们分离,再逐个击破。
那一排密密的竹林正是引火的利器,再往里走,若真是火势蔓延便绝对难以脱身。温葳蕤把武侯车驻在靠墙的地方。他俯下身,热浪扭曲了人的声音,他原本清凉的音色变得绵密火热,他白皙的带着茧子的手指着右处的一角屋檐:
“若是火烧到了那里,郡主就沿着墙,把自己拉回去。”
“你放心,”谭明姃没因为这滑稽的形容不合时宜地笑起来,“进去记得找宋夫人,务必让宋夫人和我们一路。”
温葳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眼神谭明姃似乎在梦中梦到过。然后他不再停留,残缺的衣袂被热气托起,一只漂亮的蛾奔赴火海而去。
谭明姃扶着墙试了试,青石板路光滑,武侯车又新上了油,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能移动。
纵使房檐树木高耸,遮蔽了冲天的火焰,可这不断加深的热气是轻易便能感知到的,不用去辨别风向就能知道,这火依旧是冲着桐花厅来的。她在外面能感知到,那桐花厅一个木头做的屋子被火烧火烤岂不更加明显。再忧虑再惧怕面对这杀人的热气也能够抉择了,就算出来逃命可能被贼寇一刀砍死,难道在桐花厅里就不会被烧死了吗?
“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
谭明姃在心中不住地默念。那些拎不清的达官显贵淑女家眷们快出来,宋夫人快出来,温葳蕤也立立整整平平安安地出来。
这样蒸人的热气下人是安定不住的,不到半刻,那竹林的夹路上便有人出来。显示一个两个,然后是三五个搂着挽着,最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推搡着鱼贯而出。
热气蒸得人神思涣散,谭明姃觉得自己变成了奈何桥上看灵魂往来的孟婆,没法和他们处在一世,也无人为她停留。
“郡主!郡主!”有人叫住了她。这是谁呢,谭明姃不记得,好像是应对山匪时冲在前面的习武公子。
“我推您出去!”
他要推自己出去,谭明姃的魂魄一瞬之间归位:“不用!”她只能吼着,试图让那人听见,“宋夫人出来了吗?”
竭尽全力,也只获得了那人茫然的一个摇头。宋夫人和温葳蕤还在里面,她瞪大着眼睛再等再找了,他们却还没有出来。
她本来可以在马厩等,在马车上等,在睦林园外空旷安全的平地里等,心却被一根铁链拴着,拴到了这个最危险的地方。
那人腰间有一把短刀,刻着一个韩字,应当是睦林园府兵所有,被他拿来防身。
“勋儿!”凄厉的女声在叫他,他的过热的思维已经遗忘了郡主,转身要走的时候,被谭明姃一把扯过了那柄刀。
人散尽了吗?乌乌泱的,谭明姃没有数,她只知道这条道上再没有奔逃的人出来,往来只有零星救火的下人时,她等的那两个人还没有出来。
她有过这样的经验吗,为何知道再等下去只是徒劳抵抗绝望降临。
她得去,她得去。
这样扒着墙滑太傻,太慢了。谭明姃得站起来,她有一只好腿,有一面墙承力,这也不难,吊着的右腿很疼,不去管它便行。她得快步地向前,那边推着这辆武侯车,兔子一样地往前跳。那把短刀代替了她坐在车上,弯腰就能够得着。
她就带着这一堆零零碎碎,吃力地去撞南墙。
竹荫小径成了绝对的蒸笼,水汽热气在这济湖密闭的小天地里撒欢,让她虚弱,让她无法吸气,更可恨的是,让她看不清楚,想不分明。
这条小径的最末端,转个头就能进桐花厅的地方,是走出来人影了吗?那影子也踉跄,似乎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旁边还有个矮个的,已经是个迈不开步的拖油瓶了。两道身影都弓着腰,咳得颤抖着往前走。
谭明姃停下了,她能确定,那是温葳蕤背着宋夫人,还带着宋夫人的婢女。温葳蕤和那婢女都走得慢,但却是实实在在地向她靠近。他嘴上还在动,估计是让郡主回去,但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没那个多余的力气。
“轰隆!”一声骤响击碎了这小径里的沉闷。
火已经烧到了右侧竹林外的楼宇,窗门迸裂,檐瓦尽碎,那根孤零零焦漆漆的横梁再也支撑不住时,这间损毁的玉宇即刻倾倒,碎瓦裂砖不必说,那二层整扇的窗也倏地坠落,先在竹上停留一瞬,眼看着就要寻着缝隙下落,正要砸到那三人的身上。
弯腰拾刀只在一瞬之间,谭明姃连出声提醒都来不及,双手握着刀柄死盯着那扇窗向其用力一掷。冰凉的刃决绝地划破热气,直直地奔向那扇窗,在后者寻得空隙正要下落时刚好击中!
空——
户枢迸裂,窗裂作两扇,前后弹开,重重地砸在地上,刚好避开了站在中间的三人。
温葳蕤从身体里再挤出了一点力气,踏着自己急速的心跳冲到谭明姃的面前。那宋夫人的婢女显然还更有力气些,哭着追着温先生的脚步,还算清醒地听懂了郡主的吩咐,推着重新坐上武侯车的郡主死命地往前奔。
好在后面有惊无险,一路到了济湖边。在这济湖便上吸口气都是冰冷刺骨,激得心疼。
解鸢急得直跳脚的时候,终于迎到了郡主。她果断替了推武侯车的位置,推着郡主快步地带路,往马厩去。
“樟梧已经候着了,韩家庄的车马正好过来,已经送下山了好些人。”
谭明姃问:“韩松年呢?”
“没见着。”
她问那些急于上车要下山的宾客,慌乱之中,谁还记得起来,只有一人不知是真的看到了还是敷衍,道:“先前在桐花厅,宋夫人晕了过去,大官人好像在照料宋夫人?”
今日郡主府的马车就是七八个人也坐得,预备着就是要接上宋夫人。宋夫人和婢女现在已经在马车内坐定了,樟梧和解鸢拉着,温葳蕤拖着,谭明姃也上了马车。
灵光一现,谭明姃突然道:“他说的不会是你吧,那个照料宋夫人的人。”她始终不相信韩松年还会为了宋夫人的姓名涉险。
温葳蕤在车下仰望着她,他的白衣多处都被烧着了,冠已经乱了,周身上下灰扑扑的。可谭明姃却依旧觉得温先生的眉、眼、耳和唇都是朱红点就得,怎么就那样惹人爱怜。
她如此见青山,青山也如此见她。
火种走了一遭,谭明姃如同蒙尘的明珠,吝啬地只从眼睛里透露点光辉,勾引得人不断猜测,这颗稀世珍宝究竟有多夺目,能否照亮漫漫长夜。
“在下也不明白,说不准我也在桐花厅看见了韩大官人。”
谭明姃蹙眉道:“火太大了,先生记不清了吗?先生一会儿再想吧,先上来,我们先下山去。”
大家如今已经经历生死了,应当不拘小节,谭明姃伸出了手,准备拉温先生上来。
温葳蕤后退了半步:“郡主认识在下吗,就敢邀在下同行?”
谭明姃神色未变,轻轻晃了晃那只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清秀有力,沾满了黑灰却也可爱:“管你是谁,你难道不跟本郡主走吗。”
“走,走。”温葳蕤就此投降,捏紧了五脏六腑握住那一只手,攀上了马车。
这样一起走能走到几时尚未可知,但先就这样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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