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红尘一杯酒

“付堂主这边请。”守卫恭敬而顺从,并未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付月明点点头,随着他一级一级走入黑暗中。

彭家宅院虽大,却也时有不速之客慕名而来,并没有合适的地方给刑堂看押人犯。有些动静出来,也容易引起外人疑心。是以便在地下掘了密室,作为牢房。

地牢中终年不见光亮,两厢点了昏黄的油灯,弥漫着刺鼻的烟气。刚从外面走进来,一时间难以看清楚面前的路。已然快到四月时节,走下来仍彻骨生寒。

那汉子止步回身道:“付堂主请自便。小人不便在此。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小人便是。”

付月明摆手令他退下。

半晌,眼睛适应地下的昏暗,方才看清,四面砖石砌成墙壁,一道厚重陈旧的木门在面前,大锁已然打开,半掩着。

付月明着伸出手去,触着那扇粗糙的门,终于,轻轻一推。

门轴发出极其难听的吱呀声,斗室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面前。

壁上一盏孤灯,一张破破破烂的草席权做床铺,空荡荡别无他物。一个人影坐在灯下,听见声音,缓缓回头。

“付先生。”

“我……来看看你。”

一时间,二人默然相对,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张子虔消瘦许多,形容憔悴,唯独一双眸子炯炯如初。也许是因了他并不怎么会武,或者左护法身份终究特殊,刑堂不曾锁着他。

良久,付月明勉强一笑,放下手里的东西,席地而坐,缓缓道:“他们可曾难为你。”

张子虔摇头。

付月明叹了口气,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我二人要如此相见。”

张子虔笑了笑,淡淡地道:“是我自取,终究怪不得别人。”

“我只是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得到消息,我连夜赶到洛阳,问遍所有人,寻遍全城却一无所获。我曾经以为你真的出了事。”

张子虔苦笑道:“我背弃了九重天。你又怎能找得到。”

“那次事情……”

张子虔摇头:“我实在无力回天,只好逃了。”

付月明猛然站起身,来回踱着,大声道:“即便再大的损失,只要你回来,有什么过不去的。有我在,最多不过是贬斥罢职而已,你为何要走?”

张子虔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风起草动,眼中并无一丝波澜。

付月明自觉无趣,叹了口气:“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只是倦了。”

“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讲?青主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不清楚?陆扬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但凡你留下,谁保不得你?还有你弟弟,你转身一走让他怎么办?这些你想过没有?”

张子虔道:“没有。”

付月明一时语塞。

张子虔呵呵一笑,道:“消消火。我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有一天没一天的,就不能对人好点。带了什么东西给我?我可闻见味儿了。”

“一坛好酒。”付月明无可奈何,摸出两个杯子来,道,“知道你不好酒,这是我自己喝的。”

张子虔也不理会,抢过酒坛子,自顾倒满了,一饮而尽。

“从不曾见你喝酒。”

张子虔眯着眼回想着,怅然道:“二十年了吧……二十年没有再沾了。没想到,此生还能一醉。”

付月明手一抖,杯中酒洒了一地。

“你都知道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若我还有命活下去,你何必来这里问我这些话?明知我不好酒,却带酒来作甚?”

付月明叹道:“我宁愿你愚笨些。”

张子虔伸出手来,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张子虔大笑:“我胆子又小又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莫非要我自刎不成?这屋子连根房梁都没有,上吊也得找个宽敞的地方。趁着我没醉,拿出来,省得做了鬼怨你趁我喝醉了谋害我。”

付月明掩面不语。

张子虔一边倒酒,一边道:“你说你这是何必,总要让人知道是怎么个死法。”

付月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来,道:“唐璧留下来的,不会太……难受。我不愿你受人折辱,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张子虔看了看,道:“很好。你懂我。”

二人对饮,一时无言。

良久,付月明缓缓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多年了吧。”

“十三年了。”

“我只是想不通……得到消息的时候,我还以为,宇文焕又在弄什么花样。到现在我都不敢信,你竟然一夕之间背弃了这许多年来的一切。”

张子虔笑了笑,道:“抱歉,我真的厌倦了。”

“你劝我走这条路,说看好此人,为何却出尔反尔。”

张子虔沉默了片刻,道:“我是说过,可……你真的以为,自己有得选么?这些年,难道你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付月明疑惑地看着他。

“远了不说,顾遥为何隐退?顾家为何遭难?”

“南生不该……”

张子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真相信?秦少飞不过是个大夫,南生还是个孩子,如何就要灭顾家满门?”

付月明沉默不语。

张子虔又道:“且不提顾遥,那么,唐璧到底是怎么死的?”

付月明道:“白狐所为。”

“白狐?白狐针对九重天这不假,为什么不是他薛谅,不是他宇文焕?你竟没有丝毫疑心?”

付月明没有说话。

“自从薛谅执掌玄武之后,这些年九重天乱成了什么样子,你自己艰难成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么?”

付月明长叹一声:“还提这些作甚。这些年委实辛苦你了。”

“到如今,唐璧被害,顾遥被害,尤迁被害,九重天六个堂口,如今剩下的旧人还有几个?至于刑堂,宇文焕是什么态度,梧亭遭的这一难是什么来头,你莫非真看不出?”

付月明苦笑。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么?陆扬固然迟迟未曾下令,刑堂却是实实在在违令不行支差应付,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知道为什么损失如此惨重么?郭超,不是死在六扇门的刀下,是死在自己人的箭下!”

“他敢——”

张子虔冷笑道:“他敢。玄武洛明诚率众接应,他接应到哪里去了?心月狐部仓皇撤离,千辛万苦逃出城去,何家庄园又被人抄了后路。还不要说,有陆扬在这里,成了无功,败了有过。这个局,我如何收场?”

“所以你就一走了之?为何不对我说?”

“我怕了。”张子虔疲惫地道,“我若回来,青主已然起了疑心,众口一词要我如何辩白?我不是张梧亭,挨不得那些刑罚,我怕死。”

“我若从此离开,无论他们冲一个‘死人’下多少的功夫,都没有什么用处。对你,对我,都好。再者,我确实是累了,不想再这么无休无止地斗下去了。只是,终究辜负了你。”

“你问我走了梧亭怎么办,恰恰是因为我在,他才永无宁日。我走了,他也不用再受我牵累,被人盯着不放。陆扬肯回护他,从今往后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总也不能看顾他一辈子。”

“我只是没想到,家乡我连你都不曾提起过,竟是梧亭找了过来……这大概就是命吧。”

付月明道:“宇文焕对他起了疑心,始终有人暗中跟着。他并不是有意。”

“我知道。他并未与我相认,反而匆忙离开。这不怪他……不怪他……”张子虔喃喃道,“亏欠再多,大约总也还清了。”

付月明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低头看,杯中空空许久未曾再续,拎起酒坛子,已然不剩什么了,再看张子虔,目光炯炯无丝毫醉意,讶道:“我竟不知,你还有些酒量。”

张子虔笑了笑,将坛子里剩下的倒进自己碗里,缓缓道:“自己都快忘了,想当初,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

“后来呢?”

“后来……”张子虔叹口气,“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十五岁,梧亭还不到八岁。那些时候,我整日里溜出来与人赌酒耍子,梧亭时不时也偷着跟了来。一众狐朋狗友绞尽脑汁灌我,却从未醉过。”

付月明不禁失笑:“你还有这么胡闹的时候。”

“但是哪里有喝不醉的人。直到有一日,有人不知从哪里偷来两坛子烈酒,喝着喝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梧亭就不见了。”

“我问遍了所有人,才知道大约是被人拐了去。”

“原来你们两个是这么失散的。”

“母亲央了人四处去寻,终究杳无音讯,又急又气,一病不起。送走母亲,我变卖了家产,出来寻他。打那个时候起,便戒了酒。后来,跟着个算命先生到处闯荡,学了些坑蒙拐骗的手段。”

“再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一眼认出了他,他却再也不肯认我。我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恨我至此。千错万错,是我没有照看好他。以后,若他闯出什么祸来,看在我的面上,多担待着些。”

“好。”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拿来吧,趁着我还有勇气。”

付月明垂泪道:“我终究救不得你。”

张子虔淡淡一笑,仰脖将瓶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吞了下去,呛得一阵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来,连笑带喘指着付月明:“什么不难受……你……骗人……好难吃……”目光却渐渐涣散,缓缓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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