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没有想到,在这地方会遇见付月明。不知怎的,总有些不安,但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身后,张梧亭已然开始心虚,笑道:“堂主,我来看我哥。”
“去看看吧。”付月明指了指身后。
张梧亭不及多问,急匆匆走下了地牢。
陆扬站着没有动,道:“付先生这是……怎么了?”
他终于发现付月明神色有些异样。
付月明不答。
张梧亭走进那间囚室,猛然停住了脚步,半晌,放声大哭。
陆扬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付月明,说不出话来。
付月明直直地与他对视着。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付月明仰面大笑,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
门外,春光正好。
细雨纷纷扬扬,刚刚飞扬起来的柳絮略微收敛了些,却仍旧低低地飘飞着,白茫茫,卷成一团,散做数堆,惶惶然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张梧亭拄着竹杖走在前面,已然不复往日病弱模样。
陆扬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有些担心,终没有再说什么——重伤初愈,接着又大病一场,这回大约是全好了吧?
一座新坟,静静地在那里,没有墓碑,无人祭扫。
所有的情感都会被岁月冲淡,就像赤/裸的黄土很容易就会被青草覆盖。
张梧亭没有再过于悲伤,只是默默将一整瓶酒浇在坟头。
“大哥生前最好酒,也许不会太厌见我。”
“他若真怨你,死前又怎肯如此珍重嘱托。死者已矣,多想无益。”
“他越是这般,我便越难受。”张梧亭木然道,“是我害了他。如今想来,重逢之后,我们两个,竟然不曾好好地说过一句话。我以为我恨他都是理所当然,到如今一切都无从弥补。”
陆扬道:“你恨他甚么?”
“恨他害我十数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张梧亭顿了顿,接着道,“那个时候我还小,每次两个人吵闹,大哥便说要将我卖给人去,听得多了便不当回事。”
“那一日大哥背着母亲偷跑出来喝酒,被我瞧见了,也是年幼好奇,想尝一尝这滋味。他不肯,我便说告诉母亲去。他被我痴缠不过,给了半杯。之后便醉得不省人事。”
“醒来已身在他乡,拐了我那人,声称是大哥卖了我与他,叫我不要有别的想法,整日里非打即骂。过了些时候,见我不肯消停,终将我卖了与人为奴。”
“年纪稍长,便自己逃了出来,不认得家乡道路,也不知道回去。浪迹江湖这许多年,每每熬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咬牙切齿地想着他的模样。虽然渐渐也明白那拐子哄我,却不肯止了怨憎他。”
说到这里,张梧亭眼望着孤零零的坟头,叫道:“大哥!大哥!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找我,过得也不易,却总想着自己的苦处,只是与你置气,心里却盼着你能常来看我,你可知道么?梧亭错了,梧亭悔了,大哥,你可听得到么?”说着,潸然泪下。
四周回荡着张梧亭哽咽的声音。山风微啸,小雨淅沥,春山空静,无人相应。
陆扬拍了拍他的肩膀,竟不知该如何解劝。
良久,张梧亭抹了把脸,回头道:“走吧。”
陆扬只得跟上。
张梧亭比来时走得轻快了许多,只是步履仍旧有些艰难,显见这条腿是好不了了,武功终究是难以恢复。
不知他从伤痛中回过神来,该怎样面对自身?陆扬这样想着,暗自叹息。
自从张子虔死后,陆扬便不肯再插手九重天事务,每日除了练剑,便是与沈紫玉到处游玩,只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曾再提起有关九重天、有关往事的一切,就像所有的事情都从未发生过。
日复一日,等到杏花潭岸边山桃熟了的时候,沈紫玉第一次失约了。
陆扬百无聊赖用脚拨弄着树下的泥土,拨弄出几个陈年的桃核来。
沈紫玉说过,这样的桃核可以穿了玩耍。
捡出来几个完好的,洗干净了泥土,果然圆圆的如珠子一般。
只是,等到他拾了尖石想要在上面钻出孔来的时候,桃核啪地一声,碎裂开来,散落一手的泥土。面子上完好,实际却已经朽坏得彻彻底底。
陆扬暗笑,顺手丢进了湖水里,激起一阵涟漪。
日头偏西了,沈紫玉仍不曾来。
陆扬隐隐有些不安,终于决定回去找她。一路并不曾遇见什么人,直到踏进如意山庄。
问了才知道,邵恩铭叫了她进去,至今未曾出来。
陆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走去邵恩铭门外等候。
屋内静悄悄的。良久,沈紫玉的声音响起:“男儿志在四方。”
邵恩铭道:“好,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你先去,叫他来见我。”
沈紫玉答应一声,便挑帘子出来,看见陆扬,愣了愣。
“怎么了?”陆扬低声问她。
沈紫玉低头不语。邵恩铭却听见了,叫道:“进来吧,在外面做什么。”
陆扬只得走了进去。
邵恩铭看了看他,并没有立刻开口。
陆扬也沉默着。
算起来,师徒两个已有许久未曾单独相对,竟有些疏离之感。
邵恩铭道:“怎么,还在赌气?”
陆扬摇头。
邵恩铭笑了笑,道:“张梧亭的病如何了?”
陆扬不想他会先问这个,有些意外,道:“都好了,只是到底伤了筋骨,武功是不用提了。”
邵恩铭叹了口气,道:“这兄弟俩都有些意思。你若能收为己用,也好。至于付月明,你不必觉得他心狠,他自己的手下,他比你了解,只会比你更痛心——张子虔这个人确实可惜了,但凡有可恕之处,我也会留他一命。”
“我懂。”
邵恩铭又道:“张梧亭也不好再在付月明手底下待了,我把他从青龙要过来给你。你没什么根基,多几个人手总是好的。只是有一样,再出什么问题,我可只找你。”
陆扬笑着称是。
气氛缓和了些,邵恩铭话锋一转,道:“这些时候,你一直待在如意山庄也不是个事,总要扛起这个摊子。”
陆扬愕然道:“师父这是要赶我走么?”
邵恩铭笑道:“傻孩子,为师为何要赶你走?但是,你也得多接触帮中事务。如意山庄不好太过招摇,不是大事到不了这里,该学学怎么理事。”
“可我不想离开如意山庄。”陆扬有些委屈。
“师父总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该多历练些……”邵恩铭颇费了一番踌躇,缓缓道,“师父知道,你跟梦儿两情相悦。这是好事,师父不阻拦你们。师父是过来人,知道你不想跟她分开。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不思进取,让梦儿如何看你?”
陆扬讶道:“梦儿怎么了?”
邵恩铭笑道:“梦儿胆魄见识都不同寻常女子,未必多在意儿女情长。你整日里守着她,小姑娘家免不了一时情动,但是时间长了呢?男子汉大丈夫总要顶天立地,做出一番事业来,整日里耳鬓厮磨小儿女情态,又岂能长久?”
陆扬愣了愣,猛然一颗心如坠冰窟——她竟这样说么?她终究还是不肯放手么?
“我听师父的。”陆扬心灰意懒地道。
邵恩铭并未觉察出他的异样,道:“这就对了嘛。”
接下来师父说了些什么,陆扬全都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勉强挨到邵恩铭放人,出得门来,却见沈紫玉仍旧在门外等他。
两个人并肩走出院子。
离得远了,左右无人,陆扬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怎么了?”沈紫玉诧异道。
“我说过。”陆扬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所有的一切我来承担,只要你肯放过他。你怎样对我都好,只求你罢手,求你。”
沈紫玉面现惊讶之色,却淡淡地道:“你不该承担这些。”
“所以你就想方设法赶我离开如意山庄?”
沈紫玉没有说话。
“他是我师父,没有他就没有我站在你面前,你明白么?我不允许你对他做任何事情。”
自从二人情笃至今,陆扬还是第一次这般正颜厉色与她说话。沈紫玉并不辩解,凄然道:“我知道,这道坎,我们终究越不过去的。”
陆扬冷冷地道:“若我走后,你敢对他做什么,无论天涯海角,我会亲手杀了你,我发誓。”
说完这句话,陆扬径自走远。
沈紫玉呆愣愣地留在原地,望着他一步步离去的背影,泪眼婆娑。若陆扬回头,便会发现她再也无法掩饰的绝望。但他终究未曾回头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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