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辗转听雪落

这一年,辉州的冬天来得异常的早。才刚刚十一月时节,便已经是天寒地冻。放在外面的水缸,忘记了舀空,一夜之间便冻裂了八瓣。

这时候,灰蒙蒙的天,但凡微微有着些风,便是拥着厚厚的貂裘,刮在脸上也如刀子刮去一般,冰冷刺骨。

路上行人都不见踪迹,左右无人,连街头的店铺也大半歇了业。

“公子,要下雪了。”张梧亭从外面进来,跺了跺脚。

屋内静悄悄的,没人理他。

陆扬阴沉着脸坐在那里,冷冷地道:“这就是你们做的好事?”

几个人噤若寒蝉,不知如何回答。

一人道:“陆公子,此事并非我等擅作主张,乃是薛堂主与白虎先殷堂主定下的,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陆扬将手里的文书往桌子上一拍,怒道:“借着黄河水灾,四处投毒伪做瘟疫蔓延,借机劫夺朝廷赈灾银两,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殷雪鹤已然死了不说,你推给我二哥?”

众人不敢再辩,垂首不语。

陆扬一口气难平,站起来踱了几步,又道:“究竟是谁的主意?如实禀来。”

帘子一挑,一人走了进来,看看左右,笑道:“这是怎么了?我们老三如此好的性子,谁惹你生气了?”正是薛谅。

众人不想这个节骨眼他竟然来到,如蒙大赦,忙道:“薛堂主,你来得正好。”各人你一言我一语大略说了缘故。

薛谅听完,挥手令众人退下,对陆扬道:“好端端怎么问这个?事情我是知道的,虽然有些波折,终究是成了。”

陆扬万万不料他竟认了,一腔怒火化为冰冷,呆了半晌,道:“二哥,九重天缺银子缺到这种地步了么?这中间多少人的性命,就值这么几十万两银子?”

薛谅坐下来,伸手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喝了,缓缓道:“你撤了那个秦什么的追魂令,我只当你与他相识,一个大夫生死也不打紧,便不过问。如今看来,你对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有意见啊。”

“二哥!你到底在做什么?”

薛谅抬眼看了看他,道:“我在做什么?九重天上上下下那么多用度,我又不是孙猴子,去哪里变将出来。总得想个法子。”

“可那都是人命啊。”

薛谅淡淡地道:“那又怎样,不相干的人,死了便死了。如何了?你这是在质问我?”薛谅执掌玄武多年,虽然不动声色,言语举动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威严。

“我竟不敢信,你……变成这样。”陆扬容色惨淡。

薛谅冷笑道:“三弟,你当九重天是过家家酒么?我这么多年苦苦支撑,如今你责怪我?”

“我不敢责怪二哥,只是我始终以为,做事情总要顾着道义良心。办法有千万种,道路不止一条,便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处,总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薛谅上下看了看他,道:“我真不该跟师父讲,教你出来做事。这么多年了,还是孩子一样。有什么话你自去问师父,我没这闲工夫与你打嘴上的官司。”

陆扬一愣——当初邵恩铭强要他离开如意山庄,竟是薛谅的主意?他一直以为,是沈紫玉在师父面前说了什么,要支他出去,好做手脚。他固然觉得沈紫玉不能将师父怎样,却因此心灰如死。不想却是误会了她。

待得回过神来,只剩下桌上半杯残茶,薛谅早便走了。

张梧亭走进来,道:“公子打早上起便只喝了几杯茶,可要早些用晚饭?”

陆扬心不在焉,说了一声“好”。

张梧亭早便令人备好了在火上温着,立时端进来。

其他人都散了,屋中便只剩他和陆扬。陆扬向来随和,并不讲究什么,便照旧对面坐了。

陆扬胡乱扒了两口,浑不知吃的是什么,自顾坐着发呆。

张梧亭每日都在他身边,知道他的苦恼,却也不好解劝。

陆扬愣了半晌,忽然问道:“梧亭,你也觉得,我二哥的话有理么?”

张梧亭犹豫了下,道:“九重天这些年,所作所为无非如此。如今想来,却也不比当初亢金龙部高明到哪里去。公子心地良善,与这些人为伍,难免格格不入。”

陆扬道:“那你当初,却又为何不肯与冯年一道。”

“我原不曾想过这些,那些年跟大哥赌气,一味放纵,整日里浑浑噩噩。冯年寻了这么条财路,开始心里有些别扭,慢慢也就习惯了。只是那一次,我见那农家孩子幼小,女人身怀六甲,忽然有些不忍。我本便任性胡为惯了,从来不在意后果,心里怎么想的,便去做。仅此而已。”

陆扬道:“人说盗亦有道。从前卧虎寨尚在的时候,只劫钱财,轻易不伤人命。你也有恻隐之心。九重天,有道么?”

张梧亭无法回答。

陆扬叹了口气,不再多言,道:“可有酒么?”

“天气冷,原是常备着的。”张梧亭命人取了来,筛了在炉子上温着。

二人对饮,一时无话。

窗外寒风呼啸,渐渐飘起雪来。初时不过是散碎的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哗啦啦直响,渐渐的鹅毛一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不多时,便是一地白茫茫。

陆扬心中烦闷,饭菜也不怎么动,只想一醉,却是越喝越清醒。种种心事纷至沓来,在心头流转不休,徒添忧愁。

昏暗暗的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一桌子菜早已冰冷。陆扬放下酒杯,走出门去。

张梧亭跟出来,却被他拦住了:“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天气太冷,你回去吧。”

张梧亭只得止步——不为别的,他这条腿却是越来越不中用,春夏还好,天气一冷下来,便总是隐隐作痛,使不上力气。硬要跟着,陆扬看着他辛苦,免不了又要折回。

迎面的风像刀子一样,夹着雪片,陆扬却并不觉得冷,只觉得烦躁得很,顺着长长的街市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渐渐的,两厢整齐的铺面变了低矮破败的屋舍,雪花回旋飘摇,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雪下得大了,也不知是到了天黑的时候,还是仅仅因为阴得厉害,四周都暗沉沉的,虽然雪光亮得刺眼,望去却一片惨淡的灰白。

也许是下意识避开了所有繁华的所在,陆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看周围的荒凉,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出了城。

几块荒田,数家屋舍,孤清冷寂。

不远处,一座茅屋透出淡淡的灯光来,篱笆外枯树下挑着一个草帚儿,大约是个小店。

渐渐酒意涌上来,心中便不甚清楚,步履蹒跚。脚下忽然绊着什么,下意识伸手按在地上,才不曾扑倒。只是再也不想站起来,顺势坐在雪地里。雪花落了满头满身,又化成水珠,顺着头发一丝一缕流下来,冰冷彻骨。

飞雪忽然都不见了,风也小了很多。身上微微有些暖意。抬头看去,头顶上遮着一柄大伞。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么大的雪,你在这里作甚?”

陆扬回头,一张熟悉的脸在面前。“秦大哥……”

“怎么醉成这个样子。”秦少飞丢了伞,架他起来,进了旁边的茅屋。

这是个卖酒的小店,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只店家夫妻两个。正着门放了一张桌子,摆着几样简单的小菜,一壶酒,一副碗筷。

秦少飞扶他坐下,唤店家取了毛巾拂拭了身上的雪水。陆扬任他摆布,笑了笑,道:“真巧。”

秦少飞道:“确是巧得很。你怎么这般模样?”

陆扬不答,便去拿那酒壶。

秦少飞想拦,陆扬道:“我心里难受得很,秦大哥连一壶酒都不肯给么?”

秦少飞深知其中况味,一时触动心事,竟不忍劝他。

店家见势,不言声递了杯子过来。

陆扬斟了一杯,端在手里,眼光迷离看着秦少飞,道:“原来秦大哥还当我是朋友。”

秦少飞想起当日自己一怒之下决然而去,固然事起有因,于他而言,却是无端受责,默默无言。

陆扬又道:“可是因为九重天?”

“是。”

陆扬黯然道:“抱歉。”

“家破人亡,又岂是一句话能了的。只是你,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一日,我本不该如此对你。”

“我不怪大哥。九重天……可曾再为难?”

“不曾。”

“此事已了,大哥以后自顾行走江湖,不必再躲藏。”

秦少飞本便在奇怪,九重天何以突然偃旗息鼓,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忽然明白了:“竟是你?”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

“你终究还是卷了进去。”

陆扬叹道:“身不由己。只盼日后相见,大哥莫要责怪。”

秦少飞摇头。

二人默然对饮,各怀心事。

门外,雪落满阶,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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