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缠绵困居斗室,乍一出门,清冷的风吹在脸上,竟有几分令人虚弱的清爽。瞧着冬日漫久,这冷倒也不似想的那般难耐了。
苏盼盼在前面引路,沈紫玉留神看去,这园子极目不知边界,小桥流水怪石奇树,虽是隆冬,也清景堪赏,更兼满园梅花开遍,如烟如雾,砌玉堆雪,冷香沁骨。
花海之中一座亭子,设下宴席。白公子起身下阶相迎。
那日在苏州初见,这人做书生打扮,虽身在囹圄,但神色从容,乍逢惊变也不慌张,自称姓白,拜谢而去。沈紫玉当初并未留心,此时看去,这人身量魁伟,眉目英挺顾盼生威,锦袍玉带金冠束发,颇有几分岳峙渊渟之相。
一时宾主落座。这时节寒冷,可一入亭中,沈紫玉却觉得骤然和暖起来,却并无取暖之物,却如坐暖室中,不由得面露诧异之色,道:“公子这座亭子,却是好机关。”
白公子笑道:“姑娘慧眼,这亭子底下和柱子,都有烟道,火气通着,自然便不觉得冷。不仅这亭子,连同这片园子也通用火烘着,此时方才有花可赏。”
沈紫玉点头,心下暗自惊叹,与此间相比,富商那座小宅院便如儿戏一般。如此布置消耗必巨,白府豪奢至此。
席上有茶无酒,菜肴清淡,均是适宜病人的温补之物。在座的除了白公子,苏盼盼在旁伺候,只一名文士奉陪末座,略有些面熟,却不相识。
文士起身见礼,道:“在下周常,是这府中的宾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沈紫玉还礼道:“小女姓沈,周先生唤我紫玉便是。”仔细回想,却想不出究竟在哪里见过。
周常道:“沈姑娘是主人贵客,周某岂敢直呼姑娘芳名。”
“周先生客气了。”
白公子笑道:“沈姑娘不必拘礼,便当是在自己家里,不必理这厮的假模假式。若瞧着酸儒不顺眼,打了出去也使得。”
“白公子说笑了。”沈紫玉心中明了,这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才能这般随意打趣,一笑了之。
苏盼盼为三人斟完了茶,亦自入座。
寒暄数句,沈紫玉起身把盏,道:“小女这一病,若非公子搭救,几乎送了性命。府上厚待,叨扰多日,还未谢过主人。”
白公子道:“姑娘相救之德在先,不过略施援手,本是应有之义。”
沈紫玉又道:“当日匆匆一面,未及多言,病中又诸事不知,说来惭愧,紫玉至今不知主人姓名,却是失礼得很。”
白公子微笑道:“不知姑娘可有兴致猜一猜看?”
沈紫玉沉吟片刻,道:“当初公子自称姓白,却走得太快,似乎并不想谈及自己的身份。事后聆香阁被官兵查抄,若我想的不错,当是公子的手笔。”
“不错。”白公子点了点头。
“公子此园每日所耗不菲,自是家财万贯。但京师之地,却非钱财可致,城中能有如此大的宅院,非王公贵胄不能得。公子以返魂香救我,此物珍贵,当是宫中所赐,非极亲近者不能得。公子本人如此年轻,当非宰执之流,想来是哪一位殿下吧?紫玉山野之人,朝堂之上不甚明了,还请公子明示。若有唐突之处,公子勿怪。”
白公子哈哈大笑,道:“沈姑娘果然聪慧。周常,你却是说错了。”
周常道:“是我看轻了沈姑娘,当自罚一杯。姑娘猜的不错,我家公子并不姓白,却是姓萧。”
白公子接口道:“我名叫萧仪。当日恐姑娘病中劳神,未敢明言,还请姑娘勿怪。”
沈紫玉想了一想,道:“原来是端王殿下,紫玉失敬。”她原不曾留心过宗室亲王的姓名,只是此人太过有名,不知晓也不容易,乃是当今陛下的第四个儿子,人称四郎。现今除了太子萧伦之外,主政的头一个便是这位端王。山野之中,甚至只知端王,不知太子。却是不曾想,他竟会落入九重天之手。
萧仪道:“那日我微服南下,却不知如何被九重天盯上了。此事说来不甚光彩,姑娘勿要张扬。”
“殿下放心。那日在场的家人,并不晓得殿下的身份。雁来与兴伯是我心腹,不会有半字泄露。乔乔年纪小不见外人,也是无碍的。”
萧仪又道:“说起你那位家仆,倒是有趣得很,一言不合竟劫了太医院的医官。事后那位孙太医顾着颜面未曾告官,却托到了我这里。你们四处求医,不难查访,也是机缘巧合,我多问了一句,这才得知。”
余兴并不曾说过此事,沈紫玉这才知道几乎闯了大祸,道:“多谢殿下遮掩。”
萧仪道:“我管着半城的禁军,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可笑那孙医官上门来诊治,却不知是你。”
沈紫玉笑道:“原是殿下的面子。”
一面说着,萧仪来了兴致,连声唤乐师上来。
片刻之间,府中乐师抱着箫鼓琵琶等物一齐都在亭外候着。
苏盼盼告罪离席,不多时回来,换了一袭红衣,拆散了发髻结成双鬟,珠玉琳琅恍若瑶池仙子。
乐声乍起,广袖轻举,香雪海中衣如火人似玉,翩翩起舞。
沈紫玉自幼遭逢大难,从不曾有一夕安坐,偶习乐曲不过是寄托愁思罢了,并不曾好生享得富贵闲适。眼前的苏盼盼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柔若无骨媚眼流波,便是女子,也不禁有些心旌摇曳。
一曲过半,节拍渐促。萧仪击节相和,忽然起身揽过一面银筝。乐曲一滞,众乐师各自停手。
苏盼盼转头回顾,筝声骤起,泠泠如九天飞瀑,珠玉撒地,接着适才的曲调,急急挑上去了。
萧仪弹得兴起,十指翻飞滚滚不绝。伴着乐曲,舞者步履急促衣袂飞旋,鸿飞鹊落风云渐生。
不多时弦声一响,乐舞均止,庭中花落纷纷,鸟雀都无声息。
苏盼盼微微喘息,赧然一笑,归席落座,背着众人,微微皱了皱眉。
沈紫玉瞧见了,目光相询,苏盼盼转过头,只做不知。
一席终了,宾主尽欢。萧仪政务繁忙,偷得半日清闲已属不易。苏盼盼仍旧送沈紫玉回去。
回廊九曲,花香拂衣。前面红衣身影缓缓走着,步履略微有点迟疑。沈紫玉追上去,轻轻拍了她的肩头,苏盼盼忽然趔趄了一步,几乎摔倒。
沈紫玉连忙伸手扶住,道:“可是扭伤了?强忍着不好的。”
苏盼盼低着头,道:“本是旧伤,今日天气冷些,跳得有些急了。”
沈紫玉道:“你且不要用力,靠着我,慢慢的走。”
苏盼盼点头。
且喜道路不远。沈紫玉扶她到屋里坐下,道:“我是习武之人,治伤虽不敢说精通,也是极平常的事情,让我瞧瞧可好?”
苏盼盼迟疑道:“怎好劳动姑娘。”
“姐姐照料我这许久,何必这样生分。”沈紫玉不由分说,褪了她的鞋袜。适才瞧着她的举动,不用想便知道伤在何处。果然,脚踝略有些肿起,触之疼痛。
沈紫玉轻轻按了几处穴道,疏通了淤血,苏盼盼初时尚且皱眉忍痛,渐渐觉着舒畅许多。
“旧伤痊愈是极难的。我虽不曾跳过舞,想来与武功也没有太大分别。只是武功重在力量,筋骨强健了,这样的伤反而少见。姐姐大约这几日耽搁在我这里,不曾好生练功,又赶上冬日瑟缩,这才引发了旧伤。”
苏盼盼道:“是我偷了懒,嫌太冷,太久不曾好生活动过关节,却不料殿下今日有这样的兴致。”
沈紫玉抬头看着她,道:“既然伤了脚,何必这般勉强,若只是扭了一下,还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后面曲子这样急,亏你怎样撑过来。”
苏盼盼小声道:“当时却并不觉得,下来才知疼痛。我只是不想坏了殿下的心情。”
“一个人片刻的喜乐,竟比你自己的身子还要紧么?”
苏盼盼默然。
沈紫玉叹了口气,停了手,道:“过了明日,便无碍了。”
“多谢你。”苏盼盼自穿好了鞋袜,停了一会儿,又道,“我只是这府中司舞的女官,值得不值得,是无从谈起的。王妃性子娇纵,时常要吵闹。殿下不以寻常侍女待我,多看我一眼,便是莫大的福气了。”
沈紫玉听懂了她话外之意。这女子心中有情,只奈何高门之内又岂能自由?猛然触动衷肠,一时竟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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