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院落,沈紫玉带着乔乔轻轻走过,仿佛行走在荒宅之中,迎面一个人也遇不见。
数十步之外便灯火通明,遥遥巡夜的家人来了又去,却像躲着两个人一样,总也到不了跟前。这庄子中的情形沈紫玉再熟悉不过,即便全换了新人,旧格局一时也改不了。
乔乔牵着她的袖子,初时默不作声,渐渐发现四下里总也无人不需避忌,渐渐说些闲话:
“师父的纸人剪得真好,灯影一照,就跟真有个人在屋子里面一样。改天教教我好不好?”
“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们待会还回来么?幺凤醒了我要怎样跟她讲?”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
乔乔抬头望着她,道:“师父不担心么?”
沈紫玉默然。她怎能不担心。
夜已深了,大约因为主人歇下的早,东院里已然熄了灯,静悄悄无人声。
沈紫玉让乔乔躲在角落里,自己绕到后窗,轻轻叩了三下。
屋中“砰”的一声,仿佛碰倒了什么物件,无人开口。
“彩翼——”沈紫玉低低唤了一声。
屋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去,沉寂良久,轻轻一击掌,方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
“你不该回来。”
“你的身子可还好么?蘅哥哥待你可好?”
窗后沉默了片刻,并不回答,淡淡地道:“带上那丫头,走吧,这里已经不是你可以停留的地方。”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好么?”
江彩翼似乎有些不耐,道:“我一切都好,不劳费心。”
“彩翼——”沈紫玉按捺下自己的急切,徐徐道,“你在生我的气么?”
江彩翼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离开了,又何必回来。”
沈紫玉斟酌着字句,道:“我只是,回来看看——多少年了,彩翼,又怎能真的割舍得下。还记得那一年冬天么?我大病一场。义父伤势未愈,又要防着走漏风声,强撑着理事。上上下下都乱作一团。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又怕引人怀疑,不敢透出一丁点生病的风声,只得假作出海,躲起来将养。”
江彩翼低声道:“我记得。那一年,阿蘅赌气,日日在外头晃,家里的事情一毫也不肯管。这一大摊子事情,外头指着大总管敷衍,内里我们两个加上雁来,跟着兴伯虚张声势撑着空架子。那半年,就像过了半辈子。”
“那个时候,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借了余家的庇护,才能遮遮掩掩活在这世上。义父安排雁来与我形影不离,早已为我谋划好了一切。我若嫁了蘅哥哥,雁来便是余家的大小姐。可是啊,彩翼姐姐,那些代价太过沉重,如何能构筑安宁。何况,我终究是沈家的女儿,又怎能带着这样那样的假面度过这一生。”
“所以,这便是你离开的理由?”
“也是我回来的理由。”沈紫玉顿了顿,接着道,“义父半生的苦痛,皆是因我而起。若非沈家相求,伯父不会被害,义父不会为了救我受伤,大约如今仍旧是琴剑逍遥,何至于拖着病体为俗事羁绊。”
“二叔这些年……唉……”
沈紫玉静静听着窗后的呼吸声,轻轻地道:“我已寻到了我的哥哥,只想回来再见义父一面,别无所求。”
“沈公子还活在世上?”江彩翼压低的声音掩藏不住惊讶。
“为故人所救,也是侥幸得很——彩翼姐姐,我能停留的日子不多。余家传承百年,这一代只得蘅哥哥一个传人,你有了他的血脉,也算是余家有后,我很替你开心。多多保重身子。”
江彩翼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惜兴伯未曾回来,当年的真相,他大约知道得更多。是九重天所为无疑,虽然沈家不能无所愧疚,祸首在卲恩铭。等到他回来,一切事情都清楚了。”
“蒋家里。”江彩翼突然道。
沈紫玉一愣。
江彩翼又道:“你一个人去,不要带那丫头。”
“他……还好么?”沈紫玉踌躇着,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你自己小心。”
沈紫玉抬起手按在窗子上,硬木的花格的朱红色已被夜色妆点成漆黑一片,屋内看不出光亮,只有檐下灯笼微弱的光亮泛起。薄薄一层纸,隔着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一时多少话都难出口,最终,只说了一句:“你也是。”
许久,江彩翼轻轻推开那扇窗子,秋风拂面,院子里树木花草沙沙的响。长空寂寂,人影杳杳,如有飞霜。
外间伴宿的丫鬟婆子呼吸匀细,深深睡着,且不会轻易醒来。师父去世得早,却也给她打下了根基,黑暗之中认穴毫无差错。
“阿蘅,你会怪我么?”
“师父,我们要去蒋家里么?”乔乔回头望去,黑沉沉的宅院已然看不见了。
“我们回客店。”
沈紫玉初时不过为着不惊动别人,便将马匹行李寄放在一家小店,两个人走着过去。如今余家有变,恰是歪打正着。
到了客店,敲门唤起店家,结过帐,要了一盏灯,牵着踏雪重新踏入一片黑暗之中。夜色浓重,道路不清,粗黄纸裱糊的灯球只能照出面前尺许,不能骑马,深一脚浅一脚一步步走过去。
灯火人家都已远去。两旁树影黑漆漆奇形怪状,仿佛鬼魅。水田河面,一时微微映出光亮,一时又暗如无底深渊。漫漫星空在头顶上,长河璀璨,次第闪烁不休。
面前不辨东西,身后马蹄得得,乔乔不禁忆起与奶奶逃亡的往事,栗栗不安,紧紧贴着沈紫玉,半步都不肯落下。
天际渐渐现出一抹微白,星辰暗淡下来,世间从墨色中分出浓淡,被步履洗成缥碧。面前一片荒坡,不曾种庄稼,也无树木遮掩,只有遍地短草,隐隐飘散着一股子马粪味。
荒地的尽头,几座茅屋孤零零立在那里,被矮墙围着,柴扉半掩,桑竹逾墙,宛然小小一个村落。沈紫玉走进村子,上前叩门。
一时无人应声,屋内隐约有人影晃过去。一个小老头匆匆走出来,面上还挂着未曾平复的惊讶,眉头紧锁似悲似喜,上前施了一礼,只叫得一声:“大小姐。”
“司徒先生。”沈紫玉微微一笑,“许久不见。”
司徒长青望着她,欲言又止,躬身让她和乔乔进了院子,回身接过马缰,轻轻拍了拍踏雪的鬃毛。踏雪喷着粗气,鼻子往司徒长青的怀里拱了又拱,脖颈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十分亲热。
司徒长青叹了口气,牵了它绕到后头马厩安置,折回来招呼。
沈紫玉迈过门槛,待得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昏暗,便是一愣。屋子里七八双眼睛一齐盯着她,一时无人开口,死一般的寂静。
“大小姐回来了。”司徒长青走进来,对众人道,“也许能有个头绪。”
角落里一人粗声粗气道:“什么头绪?就凭我们这几个人?”
余人仍旧默不作声,一片颓然之色。
沈紫玉扫视一周,心中大概有了底,只做不知,笑道:“司徒先生,这里在商讨什么事情?”
司徒长青道:“大小姐几时回来的,刚到苏州么?”
“我昨日方到,很多事情还不很清楚,请司徒先生为我解惑。”
司徒长青很费了一番踌躇,终于开口道:“余家庄出了些事情。如今整个儿变了天。除了外头掌着实权的诸位掌柜一时未能动得了,庄主从前信重的大小管事,均已被逐了出去,旧人一扫而空。”
“这个我知道了,还有么?”
“现今余家主事的只有大少爷,总管杜方一手遮天,已然把持了整个余家。”
沈紫玉冷冷一笑,道:“然后?”
“庄主已有半年不曾露面,我怀疑——”司徒长青一顿,压低了声音,道,“庄主的身子……是否有恙?”虽然说得隐晦,余成的伤病二人之间心照不宣,他仍旧压低了声音,只有沈紫玉才能听见。
沈紫玉不做声,只淡淡地看着他。
司徒长青接着道:“按理说,少爷主事并无不不妥,只是这情形实在怪异得很,我们都起了疑心。”
沈紫玉道:“杜方都委了些什么人?”
一句话问得司徒长青愣住片刻,想了一想,道:“少有人认得,大约是……大总管的私人?”
“怕不是苏州本地人士罢?”
“不像。”
沈紫玉点了点头。
司徒长青犹豫了一下,问道:“只是不知大小姐此来可曾见过庄主了?”
沈紫玉道:“不曾。”
司徒长青叹了口气,道:“果然如此。大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同走到里屋,司徒长青回身掩上门,正色道:“余家有了变故,大小姐大约心里有数。”
“我知道。”
“我们这几个人孤悬在外,内里一丝消息也不知,也不知庄主身在何处,全然无能为力。沈姑娘,你本不是余家的人,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如……”
“蒋家里。”沈紫玉打断了他。
司徒长青一时未能明白:“什么?”
“义父大约在蒋家里。请司徒先生差人打探,是什么人守着。”
“好、好。”司徒长青本如没头苍蝇一般,忽如万里云雾拨开一线青天,原地转了两个圈子,也等不及再说什么,径直出门分派人手。
过了半日,差出去的人匆匆赶回,带来了初步的讯息:蒋家里本是太湖边上一个荒废已久的渔村,离着余家庄约三十余里,十分偏僻。
据附近村镇的人说,数月前有一伙人,搭了几间房子在那里住着,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个个都带着兵器,凶神恶煞一般,百姓偶然遇到了不敢多问,总疑心是哪里来的强人。据说大约四五十个人的样子,平日里并不出来闲逛,只守着村子不肯走。
司徒长青眉头紧皱,看来沈紫玉的消息没有差错,余成十有**便在此处。只是,自己手上总共便这么十来个人,如何能做得成事。无凭无据,沈紫玉毕竟是女子,谁又能信自己的话,去跟余家唯一的子嗣作对。
沈紫玉见他沉吟不语,问道:“先生在顾虑什么?”
司徒长青摇了摇头,喃喃道:“人手不够,还是不够。”
沈紫玉微笑道:“先生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在这里养马,大约十二年了罢?”
司徒长青长叹道:“十二年前,我重伤未死,苟活至今,实属侥幸。”
“余家十三剑,如今仅存先生一人。义父当初的安排,是为了保护先生,为余家留下一点根苗。只是,这许多年过去了,先生养马又爱马,可还拿得动剑么?”
司徒长青冷冷地道:“你想试试么?”
沈紫玉一笑,道:“十年磨一剑,我可不敢试先生的锋芒——若我猜得不错,蒋家里不会有什么高手,救人不难。至于人手,请先生给我寻一位精干的家人,再安排一艘快船,五日之后,我会带人回来。希望到时候蒋家里的情形已全然摸清楚了,立时便能动手。”
司徒长青疑惑道:“你要去哪里,谁能信你?”
“青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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