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雨。
见重要的人总要在一天最好的时辰。
几日前香盈上街替林雨薇买她爱吃的糕点,也替她捎回一封信,信上只有简短八个字。
“后日辰时,苦浪亭见。”
林雨薇看着这苍劲有力的笔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人所书。她正为赐婚一事烦忧,收到信顿时开怀不少。
时间已定,还差一个出行的理由。这便是小事一桩,她借口对母亲说后日想去镜台寺祈福。苏沂兰也不知女儿回京后怎么突然热心佛事,半月前方去了一次,如今又说要去。不过,她觉得这也有益无害,礼佛乃静心之事,总比她在少荫翻墙爬树要好得多,便欣然答允。
可惜天公不作美,林雨薇启程时,雨已下了一天一夜,虽是朦朦细雨但也足够让道路变得泥泞,马车行得颇为颠簸。她估摸着怕是要迟些时辰,心下着急,恨不得一人一马加快赶过去。
这马车她向来坐不惯,自己骑术了得,如今却只能干坐着,她叹了口气说:“要是截云在就好了。”
香盈也想念起截云。截云是小姐在少荫从小养大的马,通体洁白,跑起来像一朵天边的云一样飘逸。可回京时,老爷特意禁止小姐把截云带上,小姐为此难过了好一阵。主仆一心,她也跟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林雨薇本来正被忧思缠扰,一看旁边的人,倒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故作老成地说:“我们香盈小小年纪,怎么也如此伤感啦。”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夸张地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
香盈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这还不是小姐你先叹气的,我——我是担心你,你要是再取笑我……”这孩子突然想起她们这趟雨后出行的缘由,想起自己参与进了一桩别人的甜腻密事里,瞬时消了气,露出不符合她年纪的慈蔼的微笑,眼神贼兮兮地看着林雨薇,故意压低声音,拖长声调说:“那我可就不帮你书~信~传~情~啦。”
这下轮到林雨薇不淡定了,她急忙说:“那可不行,信……我是收了,可糕点全都用来‘贿赂’你了,我可是下了血本,你不准反悔。”
“哪儿‘全都’!那包桃花酥明明是你吃的……”
“你这孩子,还想赖账啦……”
两人就这样拌着嘴,马车终于到了镜台寺,她们默契地收了声,点点头了然地对视一眼:接下来,按计划行事。依照上次的经验,首先去祈福上香,然后再借口更衣,香盈负责放风,林雨薇则顺势溜到寺庙后山的苦浪亭中。
这苦浪亭是处不知名的小亭。不知何时修建也不知谁人修建,名字起得不好,位置也选得不好,苦苦地,独自立在后山树林深处;无人看管也无人修缮,牌匾歪歪扭扭地挂在上面,随时有掉下来的风险。“苦浪亭”这三个字也不甚美观,大概题字刻字的人都有些业余。
“魏子都也真是煞费苦心找了这么个地儿。”她忍不住抱怨道。这一带的路颇有些难走,上次来还不曾发觉,可这次下了雨便尤为明显。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衣裙,走得胆战心惊。
“可不能让母亲看到我一身泥泞的回去,唉,早知如此我就该多备身衣裳。”她忧心着泥土,未曾发觉先前念叨的人已绕到她身后,一双粗粝的大手覆上她的手接过了伞,下一瞬间她被打横抱起。
“唉唉唉,魏子都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像是故意气她似的,一字一顿地说:“我—偏—不。”于是,求捶得捶,他感到胸口被重重一击。
“冤枉啊!我怕你又迷路,特意来找你,你却差点给我打吐血了。”
林雨薇自也知道手下轻重,对他的争辨不置一顾,轻哼一声说:“你背后偷袭还故意气我,打你一下不冤。”
打归打,闹归闹,那双手始终紧紧地抱着她。一阵暖流流过她胆颤多天的心,她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听见里面怦怦地,为她跳动着的另一颗心。
当她偶然抬头瞥见俊俏的脸庞扬起一抹微笑,她便知道这股暖流已从她的心中倾倒向他。
雨很合时宜地停了,她不再去想刚刚刹那的旖旎,因为枣泥糖糕的香气已经飘了过来。他们来到苦浪亭,一个油纸包成的齐整方块正静静在苦浪亭的石椅上等待着她,拆开油纸是更多个飘着清甜香气的红棕色不规整小方块。她拿起一个,放进嘴里,糕还没冷,留着些余温,不似刚出屉那般烫口,正是一块糕最可口的时候。
她吃得正开心,似乎把某人忘在了身后,直到一个脑袋从背后探过来问道:“好吃吗?”
“还行。”
“那你给了我一拳,又吃了糕,还生气吗?”那个脑袋的主人从后面绕过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方才也是太激动,忘了他们身处何地,又许久未见思念难抑,没忍住便抱了她。现在回过神了,便觉得自己的确是唐突了。
“勉强原谅你吧。”她吃着糕,嘟嘟囔囔的声音传来。
他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指令,于是赶紧在她身边坐下。
骤雨初歇,从天上来到地上的雨还停留在嫩叶和泥土间,他们置身其中闻到一阵芬芳的香气。这让他想起了儿时在少荫的一场微雨。那是她骑截云,他乘飞虹在河畔比赛后,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他们在一棵树下避雨,可这雨却避无可避地从林木的缝隙间滴落到他们身上。
少荫传说:天女落泪,降雨人间。她大概是想起了这个传说,于是伸出手去接过一滴雨,又把它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了一番,皱起眉头像是在验证什么,最后郑重地得出结论说:“天女的眼泪不是咸的!”
想到此处,他不由扑哧一笑。她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和你在一起太高兴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想证明自己所言确凿,她看过来,眼神交汇的短短一瞬,他捕捉到她眼中深埋的一丝忧虑。打闹的闲趣突然淡了,忧心浓了。于是他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上次见面,他们曾互相倾吐在京中的种种不快。他比她早一年进京,对闺阁中事虽不了解,但同为异客对于身处异乡的种种无奈却是感同身受。他大可骑着飞虹到她府上接上她一路飞驰回乡,但这是孩子气的做法,现在的他自是不能如此任性。更何况京城虽苦,但他的前程尽皆系在这儿,回到少荫他还剩下什么呢。父母一朝离世,现实的冲刷让他早早脱了稚气,曾经携佳人避世隐居的天真念想,随父母的棺木一起埋入土中。如今他所求的除了她便是功名利禄。因而,他虽想要替她排解苦闷,有时甚至恨不得替她承受这苦闷,可到底要衡量一下代价,要做长远考虑,盘算下来听她倾吐一番,便是最合算的办法。
她也无心瞒着他,自从进京以来烦心事就只增不减,父亲依然严厉,母亲依然隔岸观火,尤其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天天找她的茬儿。这些倒也日益惯了,最要紧的还是,上回姐姐对她说的事。
一口气壅塞在心里,长久地抒不出来,她与魏子都知根知底,此刻她也索性不吐不快。
“还真有,那日我进宫见了姐姐,她告诉我……陛下有意给我与恭王赐婚。”
听到这话,魏子都头顶像是要炸开一般,他也像她当初“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声说道:“那怎么行!”
见他如此,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的行为看上去有多傻,可又觉得这不过是说出了他们的真实想法,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冷静一点。”
他回了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重新坐下,像对待战局一样认真了解起事态。
“消息准确吗?”
“皇后娘娘亲口对姐姐说的,总不至于是开玩笑吧。”
“林伯伯的意思呢?”
“陛下还未下旨,我就未曾告知家中众人,免得我那哥哥从中拱火。”
“那……你的心意呢?”此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傻气。她的心意几年前在少荫那棵老梧桐树下不就告诉他了吗,不是差点就付诸实现了吗,他还需要再确认吗。
他急忙向她解释,自己没有怀疑她的意思,也明白这个问题无需再问,只是……
她却没有嫌他多心,他们在京城的日子都不好过,又何必互相介怀。于是,她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告诉他:
“我的心意一如往昔。”
无需多言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此刻言语已经不足以传达出爱了。
很早之前他们就已互相许诺过“非你不嫁”,“非你不娶”,这不是孩子气的戏言,而是差点成真的诺言。他父亲魏然与林伯伯自幼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与雨薇也是青梅竹马,在少荫打闹着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再看向对方时也多了丝不同的感觉。林雨薇从小占着上风,觉得纵使有些想法彼此都已呼之欲出,也不能自己先开了口,祖母知道她的心意后便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呀,激一激他。”于是她试探性地与隔壁李家郎君多说了两句。正如祖母所言,轻轻一激他便再也把持不住,急忙向她表明自己心意,也借机问明了她的心意,于是便有了梧桐树下互相许诺的一幕。
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展着,少荫的父老乡亲都知道他们将来会是一对恩爱的眷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默默祝福着他们,再接下来就是筹划提亲事宜……可这美好的一切被一纸书信一夜间全盘颠覆。就像那场突如其来又避无可避的雨,他成了落汤鬼,就算把头发拧干,把身上的水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一切也已经不同了。
林雨薇感到气氛变得伤感起来,心想或许是自己的话无意间惹得他伤情,便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靠着他。一切如一幅画一般被美好地定格了片刻。他们享受着此刻的片刻温存,又沉浸在往昔的青涩回忆里,于是不再说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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