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凤凰在笯

龙雀台乱了。

不知何故,宸夫人没了好性情,异常癫狂,大有厌世之态。

排斥任何人靠近,时哭时笑,又砸又闹,不眠不休,呓语数日不断,唬得左右侍奉之人无不战战惶惶。

今日天王归来,难免腥风血雨。

夜雪初积,红萼香冷。

凛冬的风刮得人疼,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夫人安在?”

乍然,低沉浑厚的声音响彻宫台。

只见铁甲铿锵,肃穆簇拥君王而至,犹如乌云压顶,威势深重且压抑。

中常侍闻言,好一阵哆嗦,才颤巍巍从暗处爬起,赔笑迎接踏上丹墀之人。不及禀告,就挨了一击狠踹,赶紧匍匐着拼命解释:并非众人怠慢,而是夫人喜好……

无须多言,事实明显不过。

石骧面色不善,静静凝视那道漱冰濯雪般的身影。

然后,深眸瞬息凶戾,泛起浓浓杀意。

“一帮废物!”他勃然大怒,抽刀要劈了身旁聒噪老奴的脑袋。

却见临风独立的身影摇摇欲坠,柔胰无力垂落时敲击了琉璃瓦,玉碎浅吟,于虚空处勾勒一抹惊悸的折痕。

顾不得其他,他箭步飞奔,堪堪接住怀中人儿。

怀中人双眉紧蹙,毫无血色地晕过去。

他既懭悢又恚恼,抓起身上黑氅仔细给她裹好,压抑满腹的不悦,动作轻柔地将她拦腰抱回寝殿。

贝阙珠宫,紫雾漾漾,随烛火明灭,墨落成画而转瞬即逝,如坠云山幻海。

洗去足垢,盥去手垢,浴去身垢。

一国之主亲力亲为,捧着他豢养的雀儿走入汤池,吻了吻鬓角,掬热水暖身,又喂了满满一碗药,才瞧她脸色好转些许。

“爬那么高做什么?”他揽住她的肩,语气诱哄道:“乖乖的不好嘛?”

当博山炉燎烬了最后一缕熏香,他替她擦拭妥当,系好袖衣,放入床榻间,准备相拥而眠。

此刻她却苏醒了。

睁眼所见,不是茫茫天地,不是浩浩星辰,唯独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她开始挣扎,哪怕稍稍远离一二也好。

可弱小如她,何曾如愿,依旧暧昧地依偎着他。

那双精壮的手臂禁锢了她的自由,逐渐灼烫的桎梏愈发紧密而难受。

石骧只觉她的指尖清清凉凉,软绵地游走在他的胸膛,简直令人心痒难耐。

他猛然翻身跨压,抓着那双不顺从的小手往下游移,目光掠夺般地一寸寸打量。

乌云堆雪,铺陈华丽衾被。

容色泛起艳绯,如此鲜活,如此柔软,秀丽无暇得令人兴奋。

那双眸子,雾蒙蒙,浓浓烈烈,那么倔强。

让他爱惨了。

嗅闻恬淡,手掌眷恋,为之痴狂,重重抵弄。

他逼她攀附,她喙了一口,他回以另类的热情。

指甲狠狠掐出了血,他也喜欢得很。

“雀儿……”他畅快,喉间溢出轻笑,吻过落泪呼唤道:“我的小雀儿……我掌心的雀儿啊……”

云带雨,浪迎风,回棹碧湾中。

从昏沉的噩梦醒来,雀生随意披上一件淡薄的褒衣,赤足走下床榻,冷冽的目光默默扫视四周。

奇珍异宝焕然一新,碎片狼藉不知所踪,殿内依旧整洁雅致。

徒留几道划痕,提醒她知道了什么,质疑过什么,恼怒着什么。

最初的悲愤,化为一种冰寒彻骨的仇恨。

仿佛落日熔金,浮光泛滥成灾。

星星点点,灼烧得她泫然泪下。

新一批的宫人忐忑捧上热粥,劝进用膳时,她竟破涕为笑,恢复往昔的文静模样,睨睥问道:“我很可怕,对不对?”

话音未落,整座龙雀台一片跪拜叩首声。

她索然无味,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挥手让众人退下。

风轻扬,牵动罗帷,九枝灯烨烨生辉,氤氲出了黯淡的垂影。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真相如此。”

某处,有悠悠回复。

嗓音寡淡,仿佛春雨敲击玉石,让人置身于幽幽空谷,轻泠水雾悄然弥漫整座高台。

她知晓对方的能耐,当下绝不会再有第三人觉察其中真实动静,没了顾忌,直接说出了她思虑数日的答案:“可以。”

“过去种种,总会留有蛛丝马迹。我不得不信,也无理由去怀疑,你骗我又能得多少好处。”她深吸一口气,笑容萧瑟,“原来人世间我还有亲人。”

“你应该感到庆幸。”

那嗓音雌雄莫辨,有种平静至极的力量,既在辩驳,又在安抚,不偏不倚地陈述一个空洞的事实。

应该什么?应该抹去全部坎坷经历、屈辱过去,只须铭记最后结果就万事足矣,何必死揪一处反复嗟叹?

她腾起怒火,喉咙炽热生烟,又莫名堵得焖痛。

该庆幸什么,庆幸所谓的亲人手可通天,显得她更加藐小可笑,犹如蝼蚁,不配被踩死?

她以为她是一个人。

一个人孤零零活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旁人随意的问候就能让她感动非常。哪敢奢求什么,由血浓于水的牵绊而产生的无私之爱?

当她还天真且愚蠢时,她努力过,很多次,努力抓住点什么,结果只有失望。失望久了,心不疼了,也不期待,习惯了。

偶尔回忆,嗤笑自己。

谁会真心呵护一个被丢进枯井里的新生婴儿呢,风刀霜剑教会了她,软弱可怜换不来一丁点同情,凡事靠自己咬牙硬挺才有活路。

谎言骗不了她,她亦非自欺欺人的傻子。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了,但难以抑制,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仍旧足具诱惑。她不过血肉之躯,心底悄悄留有一方小小天地,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勉励自己,从虚无中汲取一点温暖,好像如此便不再孤独。

蒲草有韧性,可以承受一切。

那些年,藏身尸山血海,混入灾民队伍乞活,摆脱人相食的困境,感恩殷实人家给她当一条忠心护主狗的机遇……似乎慢慢好起来了。

总有一日,她可以堂堂正正做一回人吧?

甚至,今时今日,她荣宠无双。

可荒谬啊,猝不及防,这世界给了她一记毒辣的耳光,让自己珍视无比、小心翼翼放在心底的小小梦想,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原来,她毫无尊严可言。

她的挣扎,她的奋斗……从来都被冷眼旁观着,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丧失自由、**……直至被草率认定价值所剩无几。

所谓的血脉至亲,找到她不过另有目的。

不必知会她一声,全不在乎她好与不好,反倒企图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哪怕得不到,大概也没关系,她的苦难,还可以当做一桩趣事来欣赏、一桩谈资来炫耀。

她活着,供一个人狎弄取乐不够,还要供一群人漠视鄙夷、轻慢挑选,当真光荣啊。

“同一血脉,天壤之别。”她抬眸,唇齿间带出了浓浓煞气。

真的很想问个明白,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她的至亲,不必为了一份良籍奋力劳作,不必为了多识几字而遭刁难,明明动动指头就可以把她拉出泥潭,却偏偏选择最冷血的方式,无情抛弃了她,连施舍也吝啬。

她不由轻抚小腹。

那里曾孕育过一个小生命。

一条不被期待的生命。

她的孩子。

犹豫过,欣喜过,珍视过……直至失去。

因为,不被期待。

“哈哈,太好笑了。”她掐紧指尖。

所谓的血脉至亲,冷眼观赏她被灌下那碗药,静悄悄听她疼得几欲晕厥,哭得肝肠寸断,痛得生不如死,可……谁也不会来帮她。

他们还有别的选择。

可她唯有自己。

窗外,白雪皑皑,纷纷扬扬笼罩八荒。一如曾经,在满殿神祇见证下,被那男人当众撕去衣裙,任何一片雪花都可以将她躯体砸得粉碎,太冷了。

“带我走吧。”她强抑哽咽,尽力微笑。

不敢细想,是否每一次身体的侵犯、尊严的践踏,他们都看在眼里,然后转瞬遗忘,甚至……她控制不住以最恶毒的心肠,去揣测自己的血脉至亲。

“你舍得?”

那道黑影巍然不动,唯有烛火摇曳,好似渊暗升朝霞,浮现零星亮点,又散作瑰丽光华,勾勒出了朦胧的挺括轮廓。

见雀生怔怔,十分耐心补充道:“君王宠爱,荣华富贵,巍巍宫阙九重高台上,你拥有世间女子所期盼的一切……”

“这世间落入窠臼之人,不缺你一个。”她不客气地打断,嘴角一抿,瞳孔灼灼。

“笼鸟槛猿,谈何尊贵!”

为了逼她就范,那暴君无所不用其极。

何止对付一个她。

她不从,他杀;她不笑,他杀,帮她的,他杀;害她的,他杀。杀了又杀,血洗几回,高台上她血债累累,高台下她亦负罪深重。

她垂眸,一双白净的手,多么柔弱,可也沾过无辜者的鲜血。

折磨了她无数日夜不得安息。

“不用担心我会后悔。”她叹息,“你我互相成全,我谢你还来不及。”如今只愿速速脱身,与那暴君死生不复往来。

“聊表歉意,我可以帮你杀一人。”

语气平常,还算诚恳。

仿佛受她心底的噭噭哀鸣感染,黑暗中的男子愿意送上一份谢礼。

雀生心领神会,拒绝了。

“我虽愚笨,但也略闻天下风云激变。他的江山,守不住。即使守住一时,亦迟早断送在其子嗣手中。我不杀他,是因为他不怕死,我更希望见到他同他伯父那样,病榻前面临矫诏乱政的局面。骨肉相残,大厦将倾,岂不更加痛快?”

男子默默注视了她片刻,徐徐靠近几步,停在恰到好处的距离。

终于,她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容华独绝,世无其二。

伪:五胡十六国。发现在网页上看,每段之间太紧密了。[求你了]稍微修改一下,文字内容不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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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凤凰在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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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淑姬
连载中镇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