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你真好看。”
女童淘气,小雪团似的,肉乎乎的手指戳了戳温璞的脸颊。
温璞回以微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但很快,左右侍者请走了小雪团。
瞬间,又恢复冷清。
无人再怀纯粹之好奇,去撩起覆她容颜的薄薄面衣。
好无聊,好苦闷。
她是什么绝世无盐女,看一眼能把人变成石头嘛?
为此,温璞少吃一顿饭,多啃了几枚糕饼。
不能饿坏自己,影响学业进步。
“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
执笔落字,墨酣力足。
近些天,温祥应酬频繁,偶尔趁着晌午辰光来抓小孙女的功课。背诵大赋,解读奥义,一篇又一篇,温故而知新。
今日返璞归真,临摹了几篇童子启蒙时才学的诗作。
“累了便会饿。阿鷟不饿,自然也不累。”拐着弯,批评不好好用膳的坏毛病,温祥又蘸了墨汁,把笔递给温璞,“你呀你,练来练去,笔迹依旧不是潦草就是过于板正。何时才领悟刚柔互济之道?”
“字嘛,能看得过去就行。天底下多数不识字,不还是吃好喝好,活得有多久便多久。”温璞哼唧唧。
“天下人多庸庸碌碌之辈,难道你也如此?”
“嘻~阿鷟才不上当。”她运笔写下一个“庸”字,“庸庸未必不佳,中庸之道,庸为何解?”
“既然中庸,何必庸庸?过犹不及也。”
“我只知‘庸常之中。微芒不朽’。”
“贫嘴。”
“谁让大父时常突击考查孙儿功课。答不出色,罚以誊抄,徒徒增添不少学时。可若答得令您老人家满意,也不见得有奖励。”温璞皱着小脸,嘟嘴。
“好大父,让孙儿出去玩嘛。”
温璞不惧祖父凶巴巴的脸,丢开竹简,囔囔道:“孙儿岂是三岁无知小童,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哪项不曾受教习得?《诗三百》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大父打扰孙儿学习《庄子注》,不如放我出去逛一下白狼城嘛。”
“城池都一样。”
“不一样。师尊说起过白狼城之由来,孙儿好奇,想听听狼嚎声。”
“商山夜半无狼叫?”
“有是有,可山里的狼和旷野的狼总归不同啦。”
“歪理。”
“哪里呀。相似形状,为何‘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呢?可见大同之中有小异。孙儿好奇,理所当然。”
“那我考考你,‘觽’字何意?”
天呐,怎么又转回来了。
温璞吐吐舌,提起落墨未干的那几句诗。
“祖父,你使诈。”
温祥笑呵呵道:“大父错了,给阿鷟赔不是。”
温璞也非真气恼,见好就收,“见大父诚心,孙儿也不计较了。‘觽’字笔画多,孙儿懒得写,待公孙阿翁寿辰时,再佩戴以表敬意也不迟。”
“童子佩觽,寓意成长立德。”尚未昏花的眼珠略显深邃,温祥淡然地问:“长辈们总有一番好意,倘若不愿辜负,又无法推辞,该先发制人,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温璞松开祖父的肩膀,感觉她的不开心又浓了点。
她昂首,“顺我心意才算好意。若能得我收受,也是旁人福气。”
温祥叹笑,“刁蛮的丫头,倒也不怕你被些小恩小惠收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酬金足,可令人动心,为其奔走操劳。
大族煊赫,在婚与宦。
某些提议并非过分且无理,但公孙氏一族要得太多了,竟敢打他孙女的主意。温祥婉言拒绝后,仍不太舒心,暗暗担忧小孙女是否容易被哄了去。
不过看来是瞎操心。
“阿鷟昨日不该闹脾气,也请大父原谅。”
昨日半真半假的玩笑,考虑把她嫁到辽西,谁知不禁捉弄,羞恼下差点把主人送的玉觽砸了。
做祖父的,凶不到做孙女的,只好让保母好言好语讲道理。
温璞也不是听不进去。
她气消得快,反思自己之所以恼,更多是不喜旁人将她视作一只大肥羊,不顾她意愿,杀了好烹饪。从此与祖父死生永别。待得到某些保证后,又恢复没心没肺的样子。
往往旁人操心的更多。
崔兰芝知晓公孙奭的心思,希望促成两家小儿的婚事,助他整合已故司空兼幽州大都督留下的北州士马。因此替自家女郎分析利弊,也不知小女郎听进去多少,又理解多少,横竖没继续任性下去。
说起来,联姻对象也不丑,颇有其舅父公孙裁的儒雅风采。
可惜,郎主似乎对女郎另有安排。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崔兰芝笑道。
“阿鷟最喜欢大父了。”温璞往祖父那儿蹭一蹭。
“你这傻孩子,等以后大了又会喜欢别的人,大父只能靠边站了。”温祥笑得和蔼。
“不会,才不会。”
偷瞄一眼崔阿姆,她忽而附耳,捂嘴巴偷笑道:“大父不知道,与阿鷟同龄的姊姊妹妹,何止不曾学过《麟经》,连六书才粗略涉及而已。都羡慕我有名师指导呢。”
两眼汪汪,又补充道:“可我羡慕她们春日踏青,多自在逍遥啊。”
“嗯?”威严的声音微微地上扬。
“好无聊嘛。”她委屈。
自从入住公孙府邸,常有女眷来探望这位传闻因得了风疹而不便出门的温氏贵女。当地郡望、名流官吏……的使者,今日你来,改日我来,错开着。
总有意无意试探什么,打听帝都事,探询帛澄法师的性情,好奇参横谷内情……
肥沃的土壤,可以破出茁壮的禾苗。向阳的角落,总能早早开出最鲜亮的花。
高门深似海,耳濡目染多少世故尘色。
这方面,温璞好像有点迟钝,九岁的小儿懵懂不明白,仅仅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她自诩有过目不忘之才,有超凡脱俗之心,才不愿深居方寸宅院之内,蹉跎大好年华。
小小郁闷,仅剩失望。
无法出去闲逛,反而还要戴着面衣装病,陪七大姑八大姨唠嗑。
有些道理,温璞不是不懂。
懂归懂,可又差些火候,真正意识到什么。
其实身处乱世,容不得缓缓前行。徭役、兵灾、时疫……层层又重重,有死,必须有生,不然如何绵延下去?为鼓励生育,前朝还规定: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不仅强行婚配,更增加了五倍的税赋。
这个时代,十二三岁怀孕产子的女童真不少。
严肃地讲,是妇人了。
托参横谷几位师尊的福,温璞见识过人生百态。尤其家长里短:怀里抱一个,肩膀背一个,手上拉一个,肚里揣一个,倚门拉扯外子别再去赌钱,转头对姑嫜唯唯诺诺,卖身又卖力,熬成黄脸婆……
宗师问她:你可愿当一名操持家务的贤妇?
她反问:主持中馈的钱都属于她,她想怎么花都可以嘛?
宗师:……
在参横谷时,几位师尊着重地详细解读了《氓》《谷风》等篇目,爱浓时山盟海誓,不爱时嫌恶厌憎。往往女子的情谊,犹如秋后纨扇被轻贱对待。两性欢愉,倏忽似流星,脆弱经不起任何风雨与诱惑。
被男人成功勾上的女子,谁比谁都惨。
男欢女爱,应该视若毒虫猛兽。
温璞问:有无控诉女子抛弃男子的诗篇呀?
众人扶额。
师侄说过:以色事人者,华落则爱衰。既有“色衰则爱驰”,又有“红颜未老恩先断”之说。天下男子皆好色,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也常为自己身为男子,而感到自己真不是东西。
可见男子真的不能沾。
沾了就完了。
温璞眨巴眼睛表示:我也好色呀,昨日喜欢菩提,今日又爱上阿侯的美色,难道我其实是个男人?
师侄嘴角抽搐。
参横谷一干人等,慢慢摸清了她的脾性,改好策略,除了鼓吹养心修真的妙处,也开始吓唬道:女子一旦成亲,便要离开母家,从此不能时时与祖父相见,而年迈的老人没了孙儿晚辈照顾,晚景会多么凄凉啊。瞧瞧若干事例,令人忧心啊……
“证道者,福及苍生。你祖父、阿姆……也在苍生之中。”
这招,确实有点效果。
不知感触了什么,温璞牢牢抱紧祖父的腰,挤压推搡道:“大父,留孙儿,大不了孙儿以后给你摔盆、送殡、唱挽歌。”
这般孝心真叫人承受不住,温祥脸黑了黑,“你少惹我生气,老夫我还能多活几年。”
“哦~”
“少背后嚼舌根。”他撑开她的小脑袋,余光似乎随意一掠,语气骤沉,“风寒加重,不宜见客。但学业仍须勤勉,不进则退,知道了吗?”
屋内,除了崔兰芝,还有两名青衣小鬟服侍左右,均从帝都带来。而门外的若干仆从,却不一定都听命于公孙世家。
临走时,崔兰芝去送。
“我观女郎言行颇有分寸,郎主莫虑。”
温祥负手,叹道:“再聪慧,到底孩子心性。你帮我多照看些。”
崔兰芝含笑,“本该如此。”
可以天真无邪是多么可贵的事啊,小女郎或许还不明白,辽西各世家看重的,不止她高门闺女的身份,还有师承关系。
帛澄法师,深受两代赵主信任,得朝中大臣的敬奉。
参横谷更不必多言。
其实,“参横谷”之名不显,世人多知“商山”而已。
发现有错别字,改了。可能还有,暂且不管。如果有,希望可以告诉我一声哦,先谢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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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奇货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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